★我的學識淵博的朋友——前日本京都大谷大學教授鈴木大拙博士,近30年來,一直都在做著向西方人士解說和介紹禪的工作…… 作為他的一個朋友和研究中國思想的歷史學者,我一直以熱烈的興趣注視著鈴木的著作。
—— 胡適
★《大學》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知止靜定即天臺之止,禪家之定,鈴木謂之禪那。慮是天臺之觀,禪家之慧,鈴木謂之般若。
——錢穆
★禪在生活當中,你離它近了,它卻遠離了你;你遠遠的看不到它,它卻在你身邊……禪要一個人的心自在無礙,禪是要覺照心靈的真正本性,據以訓練心靈本身,做自心的主人。
—— 鈴木大拙
★我們這些人在同鈴木大拙博士及其理念相處一周之后,受到了非常清新與啟發(fā)性的影響。這是一個變化……歸結起來,是心理分析理論的發(fā)展,是西方智力與精神氣象的變化……
——弗洛姆
★ 讀了鈴木大拙的著作,要是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這正是我的全部著作所要說的東西。
——海德格爾
從中學時代起,我和大拙君就是親密的朋友。雖然現在我已是七十老翁,但當年的事情還常常在我腦海中浮現。
兒時的他就和別人不同。從年輕時代開始,他的思想就非常深邃,思索著超越世間的人生問題。我們上大學的時候,他經常獨自去圓覺寺的僧堂。那時,洪川老師父[?今北洪川:日本鐮倉圓覺寺名僧。
]還在,但沒過多久就圓寂了。
之后,大拙君就隨宗演和尚參禪,即便偶爾回大學里來,也全如流云,只是一心修行。就這樣過了十年,即應保羅·卡魯斯[?保羅·卡魯斯:美國漢學家、宗教學家。
]之邀赴美,此后在美國居住了十多年,在四十歲時回國。
從那時起直至今日,大拙君或對佛教典籍進行英譯,或論說禪理,研究探討,著作等身,雖年及古稀仍孜孜以求。他的名字在外國的佛教學者之中廣為人知,知名度甚至超過了在故鄉(xiāng)日本。
不知大拙君自己是否還記得,他在年輕時就曾說過,應該在世界弘揚佛教,如今也總算遂了心愿。冷眼一看,他遠離人間,就像羅漢一樣,然而,他的感情非常豐富、細膩,看起來好像滿不在乎,但于事誠信而縝密。
大拙君從不以學者自居,然而,看到他,你又真覺得僅用“學者”一詞,很難包容他的一切。
他才學廣博,極富洞察力,屢次遇到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不可謂不艱難,然而,在他的身上,總有淡然如行云流水的情趣存在。
我和許多人有交往,有許多朋友,但覺得像他那樣的人是非常少的。他看起來最平凡,卻是最不平凡的人。在思想上,他使我受益匪淺。
西田幾多郎
昭和十五年八月(1940年8月)
叩開禪門
禪,要求參禪者否定人生道路上的所有附屬物,更強調要拋開否定的意圖。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可以抵達絕對無,也就是空的彼岸。不過,若思維狀態(tài)中還存在這種意識狀態(tài),那么,就意味著其思維中依舊殘存著一定要徹底清除的渣滓,而不能稱之為獲得了徹底的解脫。
實際上,若那種貌似意識的痕跡存在于我們的思維狀態(tài)中,那么,我們就無法達到悟;蛟S有人因此感到疑惑,為此發(fā)問:“那么,悟為什么可以借助于語言表達出來呢?”
事實上,所謂絕對空的“心”,并不是空白一片,也不可能僅有草木和瓦礫。
實際上,禪所追求的境界是介乎其間的一種狀態(tài),不在其上,也不在其下。
禪師經常用這樣的句子教誨學人:完全毀滅乃人的意識,乃是成為一個無知無覺的無機物!也就是所謂“斷碑橫古路”。很明顯,這是非合理主義的最終狀態(tài)。
但是,這種狀態(tài)正是禪力圖引導習禪者到達的境界。這是由于,禪正是為了達到解脫和覺悟,從而要求學人將任何知見都摒棄掉。
概念主義產生了意識的消亡、無機物的非感覺性、否定的無限連續(xù)、絕對無的絕對不可能實現性等眾多觀念;而禪,對于這種截然相反的入門問道的方式是絕對禁止的。若沿著這條道路前行,壓根兒不可能到達禪所追求的境界。
云門宗之祖云門文偃的弟子向云門請教:“不起一念,還有過也無?”
云門答道:“須彌山!盵?《玄沙師備禪師廣錄》(《卍續(xù)藏》第一二六冊)。
]
借助于一句短短的句子,云門啟發(fā)學僧:禪和妄想、分別等所有微不足道的概念沒有任何關系。就像大珠慧海禪師所說的那樣:“本自無縛,不用求解!盵?同上。
]
由此可見,只妄談什么“否定”,其本身就是錯得離譜的行為。
嚴陽尊者是趙州叢諗禪師的法嗣。
嚴陽第一次參趙州和尚時問:“一物不將來時如何?”
趙州和尚答道:“放下著。”
嚴陽說:“既是一物不將來,放下個甚么?”
趙州答:“放不下,擔取去!”[?同上。
]
在這一了卻我法二執(zhí)的關鍵時刻,我們總是反復思考,無法將這“無一物”拋棄,自然無法達到“無一物”的境界。
有僧人問和尚:“離卻言句,請師道?”
和尚咳嗽一聲后說:“離開嘴,來問我!盵?《雪峰真覺禪師語錄》(《卍續(xù)藏》第一一九冊)。
]
禪被看作是擺脫概念困擾的唯一出路。其中,要緊之處就在于可以自內心深處洞觀自我,看穿自身的存在,即覺悟。在有些人看來,這或許就是直覺的作用。
我則認為,將直覺稱作“自知”(self-awareness)或“自我同一”(self-identity)的體驗,反倒更貼切。禪的使命就在于讓學人獲得把握這種體驗的機遇,而非議論、爭辯此種體驗是否可行,是否可以讓人獲得滿意,此種體驗的意義究竟在何處等。
禪師已經親身經歷了此種體驗,因此,洞悉其中的奧妙。所以,若從所謂合理主義的觀點來看,禪師擅長速答和反問、借題發(fā)揮以及矛盾、反駁等諸多方式。
換句話說,我們根本不可能從禪師口中聽到與普通人的思維方式相符的答案。而這些,正是禪師幫助那些身陷困境,希望通過努力參學而獲得身心解脫的學僧早日從體驗的深淵中獲得解脫的最佳途徑。
禪是解決這些求道者頭腦疑團的唯一一種途徑,因此,禪師的一言一語能開啟求道者封閉著的心扉,從而引導其到達自身期盼的彼岸。這在禪師接機施教的過程中是十分常見的。
“如何是西來意?”也即佛法的精要是什么,這是初參者經常存在的疑問。
針對“達摩祖師為何西來華夏?”這樣的疑問,禪師反問:“汝從甚處來?”
僧問:“如何是正真道?”
師曰:“騎驢覓驢!
而當賓主不分的“絕對”成為討論爭辯的話頭時,禪師就隨口說:“昔年曾記得。”
學僧馬上追問:“即今如何?”
禪師說:“非但耳聾,亦兼眼暗!盵?見《五燈會元》卷七《鼓山神晏興圣國師》。
]
知性作用,分為主觀和客觀兩方面,當這種作用不復存在的時候,生命就會成為一個圓融無缺的整體。這位老禪師上了年紀,多少有些耳聾眼花也是正常的現象。而問題的關鍵就在于,真正認識并破除一切概念式的矛盾的自我同一狀態(tài)。
然而,這種自我覺悟不但不屬于心理范疇,也不屬于理論范疇,而是一種所謂的“靈性”。之所以將其稱為“靈性”,是由于沒有人可以說出自己覺悟到了什么,也不存在任何可稱為被自我覺悟的對象;然而,就是在這看似一無所有的地方,卻存在著“悟”,即相當明確的自我覺悟。
作為一種意識的對象,這種不可思議的思維方式在普通場合是不會發(fā)生的,這并不意味著思維活動狀態(tài)的中止。實際上,整個宇宙就包括在“實在”的萬物之中,“這”(it)即我們世間凡夫俗子的所有一切。所謂禪修的目的,就在于盡可能地讓我們的相對意識進行調整,從而到達“這”個境界。
這個境界到底是怎樣的呢?
宋代天臺山的云峰光緒至德禪師說:
“但以眾生日用而不知。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日月星辰、江河淮濟、一切含靈,從一毛孔入一毛孔。毛孔不小,世界不大。其中眾生,不覺不知。若要易會,上座日用亦復不知。”[?見《雪峰真覺禪師語錄》(《卍續(xù)藏》第一一九冊)。
]
即使有千百種原因,俗世凡人也會受求知的好奇心驅使而想一探究竟,事實上,這種好奇心,就是秘密本身。神創(chuàng)造了我們這個世界,并讓罪惡之子布滿世間。不過,因為無法預見罪惡之子會怎樣放縱作惡,于是,神就想出了拯救罪惡之子的方法,這其中的一個方法就是理性作用。
也許,上述想法存在于一些人的頭腦中。然而,從照見自身本原這一意圖出發(fā),神創(chuàng)造了世界和萬物生靈。被造者企圖到達神的境界的想法,就是想照見自身本原的神。
理性制造了所有疑問,而且讓其自身陷于困惑,所以,理性并非神照見自身本原的合適工具。因此,唯有身具知性傾向的學人,才能為尋找解決之道而邁入禪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