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內(nèi)心住著一頭豹子——讀喻言詩記
　　謝冕
　　一個寒冷的夜晚，喻言先生來訪。我們是初次見面，他沒有帶名片，只帶來他的詩稿。在我的請求下，他在詩稿的上端寫下了聯(lián)絡(luò)方式。我們只顧談詩了，我來不及問他，署名喻言究竟是他的本名，或者只是筆名或網(wǎng)名。但是無妨，按照我的習(xí)慣，一般寫作評論，看重的是文本的研讀，為了保持閱讀上的純粹性，有時甚至還有意忽略文本以外的相關(guān)信息（包括寫作背景以及他人的評論等）。我堅持認為，對于批評而言，讀詩的本身，大體已夠，讀詩，重要的是從詩中認識并領(lǐng)悟詩人，一般而言，通過閱讀文本總能由此獲得批評需要的大部分信息。因此作者的署名等是次要的。
　　但我的這篇讀后記，似乎還是要從作者的署名說起。先說“喻言”，從讀音講，我基本排除了這本詩集的“寓言”屬性，從詩集的行文看，少隱曲，多率直，似乎無意于讬物言事那種委婉的表達�！霸⒀浴钡姆绞脚懦�了，剩下來的，就是“喻言”了，“喻言”與詩集的風(fēng)格是接近的，因此我私下揣摩，“喻言”可能就是作者的用意所在。要是我的猜想有錯，我也愿因錯就錯，繼續(xù)我關(guān)于“喻言”的聯(lián)想。記得舊時讀馮夢龍的“三言”，“三言”中就有喻言，喻言者，喻世明言是也。而喻言以外的其他二言，警世通言也好，醒世恒言也好，均是言為世發(fā)，以言益世，執(zhí)意于警人心、匡世情。我想，喻言先生的詩的意愿，大體總在這命名之中。喻言的詩兼有喻世、警世、醒世的意向，他通過親歷或感知的人生萬象，為我們勾畫出周遭生活那些并不明亮、甚至有些陰暗的層面。他為自己選擇了觀察和體驗現(xiàn)實生活的特殊角度，即他認為的批評（和自我批評）的角度，換言之，即大體采取了非正面的視點。我們知道，現(xiàn)實中有正面也有負面，如何選擇視點，則因人而異。在喻言先生的筆下，現(xiàn)實生活中活躍著渾渾噩噩的人群，這一群中，有“他們”，也有“我們”和“我”。他的批評的鋒芒不光對著他人，也對著自身。他的冷眼觀察中也包括了對自己的審視。他對于社會負面的批判，涵括了對自身的批判。所以，要說他旨在揭露，理所當然地也包括著對自己的揭露；要說他憤世嫉俗，他不單對準他人，也對準自己。這就是我所看重并予以肯定的當代的“喻世明言”。
　　喻言敘事的基本方式是諷喻，這種諷喻尖刀般犀利，讓丑陋無處藏身。例如“派對”，此乃社交場合常見的場面，但他筆鋒所至，卻是無情而透徹，聚會常見的的溫情脈脈不見了，隱現(xiàn)出來的是滿懷“敵意”的壞心情：他們高雅地品酌杯中的紅酒，“心里暗罵那一對對漸入佳境的狗男女”。還有“玩槍的男人”，也有這樣的激憤：“每個人都把自己的牙齒裝備成美國”，“每個人都充滿橫渡臺灣海峽的沖動”，而他們瞄準的假想敵，則可能是這些人的上司、情敵、鄰居和同事，“也可能是孜孜不倦散發(fā)情色手機短信的朋友”。他們面帶微笑卻心懷別意，各自盤算對方：“那些表面上形同陌路的家伙，心懷叵測的武器早已裝滿陰謀的子彈”。再如“刷牙”，也是日常鏡頭，他卻用來揭示自身：渾身都是假象，只有牙齒潔白，“這是我一生中唯一干凈的地方，每天都要仔細將它刷洗”。這些自我揭露的文字，至少讓人讓人在絕望時感到些許的暖意。接著看“選擇”，選擇本來可以是隨意而多向度的，但是當選擇（甚至做壞事和弄陰謀的選擇）都成了無可選擇時，那就是絕大的悲哀了。在這首題為“選擇”的詩中，他的行文顯現(xiàn)出相當?shù)谋�冷：我的牙齒本可以撕裂血肉，如今只可以咀嚼未烤透的牛排；我的拳頭本可以擊斷你的肋骨，如今只能在沙袋上發(fā)泄；他遺憾于所有的“選擇”未能如愿的落空：
　　今天，我只能作為一個詩人，用文字欺騙你們（《選擇》）
　　這當然是反話，他是在運用反諷的力量來宣泄內(nèi)心的無奈與憤懣。盡管喻言的詩風(fēng)近于詼諧，但遠遠說不上輕松。讀他的詩一般不產(chǎn)生快感，盡管他很想釀造一些輕松的氣氛，例如在“糖尿病時期的愛情”和“舌尖上的詩歌”中那樣，那些愛情和詩，一般也不表現(xiàn)出輕松。讀他的詩一般均會因他的批判性而心情沉重，特別是涉及自身的內(nèi)省的那些詩章。他說自己的內(nèi)心住著一頭豹子，因為這世界給他很多恐懼：“鋒利的爪尖劃過，紫色的傷痕布滿心房”，他用簡潔的語言反顧自己的生命歷程：
　　我的少年羞澀、膽小我的青年靦腆、怯弱我的中年世故、圓滑用詩歌撫平起伏的情緒用文字表達憤怒我的一生都用善良裝扮自己（《我的內(nèi)心住著一只豹子》）
　　而他“內(nèi)心的豹子一直躁動不安”。這里有他對自己坦誠的揭示和批判，這里體現(xiàn)他作為詩人的真誠。盡管他總在自己感到無奈時搬出同樣無奈的詩歌來揶揄自己、并且揶揄詩歌，但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詩歌依然是他的歸宿。在他的敘述中，作為負面生活的對應(yīng)物是詩歌，是個是善的化身，詩歌始終是神圣的。不然的話，在經(jīng)歷了一番人生的苦斗之后，他不會滿心無奈中尋找早年熱衷的詩歌來撫慰自己。這就是我所理解的喻言寫作當今的喻世明言的精神所在。
　　2016年2月7-8日，農(nóng)歷乙未、丙申之交，于北京大學(xué)中國新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