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南陽作家自選集”叢書中的一本,收錄了南陽作家韓向陽的優(yōu)秀小說作品9篇,較為全面地展現(xiàn)了其獨特的寫作風(fēng)格與特色。比如打破傳統(tǒng)小說的線性敘事方式,運(yùn)用意識流的手法;在敘事中展示錯迭之美;讓整個故事充盈著冷凄之美;全程地剖白人物內(nèi)心的夢想與悵惘;人物總逃不出的悲劇命運(yùn)。很打動人。
韓向陽,男。1961年12月生。河南省西峽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1985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躬耕》《莽原》《小說家》《鴨綠江》《收獲》《山西文學(xué)》《河北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篇。結(jié)集出版有兩個小說集:《野村》、《玉米林隨風(fēng)起舞》。其中短篇小說《遙遠(yuǎn)的麥田》《耳巴子》分別獲河南省青年作家優(yōu)秀作品獎、河南省優(yōu)秀小說獎,中篇小說《飛》獲第四屆“河南省五四文藝獎”金獎。2010年出版長篇小說《無名橋》,此作獲河南省“文鼎中原——長篇小說精品工程”獎、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
九
然而事情總不能這樣半途而廢,讓人們知道我殺了路易仍然迫在眉睫。這個問題再次浮現(xiàn)在我心中,并且以一種更加劇烈的方式讓我坐臥不安。我突然想到了警察:為什么不到警察局去投案自首?我殺了路易,這是一個道德問題,更是一個法律問題。只要警察局一介入,這個事情自然就會成為一樁案子。案子,想想看,如今這個社會還有什么能比案子更能引起市民們的關(guān)注?我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剛才還渾然不明的問題現(xiàn)在一下子變得像雨后的太陽一樣清晰無比。我決定去找警察,去警察局投案自首。這是一個簡便易行的辦法,也是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
你已經(jīng)看出來了,我是一個特別喜歡想象的人(我們這個時代太缺乏想象了,尤其是詩意的想象)。我一邊撥拉著方向盤,一邊想象著見到警察之后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按常理,他們要對我進(jìn)行訊問,同時做那種刻板的程式化的記錄,然后要我在上面同樣刻板地程式化地簽字。然后他們就把我關(guān)起來,對我所交代的那件事情進(jìn)行調(diào)查。當(dāng)然這只是走個過程,因為一切早已明白如話,然后呢,他們就開始對我進(jìn)行起訴和宣判。依照公正而無情的法律,我將被判處極刑。極刑,想想看,這一個多么令人著迷的話題!可以說歷史上實施極刑的方法是形形色色,林林總總。不過,那些極不人道的刑法,比如說凌遲、車裂、腰斬、氣斃,早已經(jīng)被取消了(因為我們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文明社會),剩下的只有槍決和藥物注射(個別地方還使用電椅和絞刑)。而這兩種辦法都是很體貼人的,就是說它不但不會給人造成任何生理上的痛苦,說不定還叫人很舒服,甚至能叫人在最后時刻再次體會到醉酒和做愛的感覺(相信上帝吧,他老人家大愛無邊,不會讓通向天堂的路上布滿荊棘)。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驗到這種感覺了,它像植物沐浴春風(fēng)綻蕾開花一樣,不但五彩繽紛,而且芳香四溢。需要認(rèn)真對待的倒是在行刑前的那一刻究竟應(yīng)該如何表現(xiàn),的確需要花費點心思設(shè)計設(shè)計。聽別人說生死是大問題,因此我應(yīng)該高貴地死去,像破滅的肥皂泡一樣,在歸于虛無前的那一瞬間折射出彩虹般的七色光芒。
警察局并不算遠(yuǎn),半個鐘頭就趕到了。走進(jìn)那座威嚴(yán)雄偉的建筑,我的感覺就像是走進(jìn)了結(jié)婚的教堂。我直接去了刑警隊,這樣我就可以更快地進(jìn)入實質(zhì)性程序。那天正好是刑警隊隊長在值班。他長著一張國字形臉盤,濃眉大眼。在我的想象中,刑警隊的任何一名警察都應(yīng)該是精力充沛、目光如炬、威嚴(yán)凜然的,充滿著必勝的信心和壓倒一切的力量。可是不知為什么這個國字臉的刑警隊長卻不停地唉聲嘆氣,滿臉都是悲觀主義的表情。他坐在一張桌前,拿一支圓珠筆在一張舊報紙上畫來畫去。他抬了一下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接著畫來畫去,就像什么也沒看見一樣。我敲了一下門,目的是要引起他的注意,但是他仍然沒有理我。我只好自己走進(jìn)去了!拔沂莵硗栋缸允椎摹蔽以囂叫缘卣f明了來意,同時試探性地伸過腦袋,想弄清楚他在報紙上畫些什么。報紙上滿是亂七八糟的線條,像是一只狗,又像是一堆草,還像是一只刺猬,再仔細(xì)看看什么也不是。不過我聽一個繪畫大師說過,繪畫已經(jīng)進(jìn)入了一個完全否定與徹底解構(gòu)的時代,現(xiàn)代的畫作不需要是什么,而不是什么恰恰就什么都是,而什么都是就具有了極其普遍的普遍性,于是也就具有了本真性和真理性。報紙上那片亂七八糟的線條說不定就是一幅現(xiàn)代派的杰作,而這位不住地唉聲嘆氣的刑警隊長說不定就是一位藝術(shù)大師。
“喂,你干什么……”
那個警察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亂畫,趕緊把那張破報紙收了起來,揉作一團(tuán),扔進(jìn)紙簍,就好像那些亂七八糟的線條里隱藏著什么重大秘密似的。
“我,我來報案……啊,不,確切地說,我是來自首……”
“自首?”
“事情是這樣的,我,不,確切地說是我的老婆,她,她叫索妮婭。其實,其實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六年多了。我們相親相愛,如膠似漆。你知道,我的老婆是一個多么標(biāo)致的美人,而且那么溫柔,那么叫人疼愛……我的朋友叫路易———當(dāng)然,在他干出那種可恥的勾當(dāng)?shù)哪且豢,我們就不再是朋友了。常言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個刑警隊長不等我說完,就朝我擺了擺手。他顯得很不耐煩。悲觀主義者總是不耐煩。他朝身后扭了一下頭,叫了一聲:“喂,報案……”然后站起身走掉了。我正吃驚呢,忽然看見辦公桌后面不遠(yuǎn)的地方還有一張床,床上放著一條疊成筒狀的被子。被子像一只巨大的蠶蛹那樣動了幾下后從里面伸出一張臉來,原來床上還睡著另外一個警察。那個警察看上去年輕多了,但顯得同樣地不耐煩。他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從床上爬了起來。從那雙浮腫的眼睛上我猜想這位警察的不耐煩多半是由睡眠不足造成的,與悲觀主義無關(guān)。我突然覺得我們這個世界太需要睡眠了。睡眠不足,這是一種正在全世界飛快流行的精神病。清醒與睡眠是人類存在的兩種基本狀態(tài)。如果大家能夠真正地靜下來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上一覺,我們這個世界可能會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
“喂,什么事?”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只文件夾,打開,擰開筆,皺著眉頭看著我。我不喜歡他說話的那種腔調(diào),但我讓自己盡量忍著點。
“……確切地說,我是來自首的……事情是這樣的。我有一個老婆———啊,世界有許多案子總是與女人有關(guān),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我的老婆叫索妮婭,索妮婭,你想象不出她有多么迷人……”
隨著我對索妮婭細(xì)膩入微、出神入化的描述,年輕警察的興致像春天的河水一樣逐漸高漲起來,開始主動向我提問,而且不厭其煩,問了許多關(guān)于索妮婭的情況。或許是由于職業(yè)的緣故,年輕警察非常注重細(xì)節(jié),比如說她的臉型,眼睛的色澤、亮度,睫毛的長度和亮度,鼻子的形狀和大小,嘴唇的形狀和顏色,膚色,皮膚的肌理,發(fā)型,胸圍,腰圍,臀圍,大腿圍,小腿圍,脖頸的長度和直徑等所有這些細(xì)致入微的東西,他都反反復(fù)復(fù)地問上好幾遍。我對年輕警察的敬業(yè)精神肅然起敬,對他的專業(yè)水準(zhǔn)由衷佩服,但是當(dāng)我把話題逐漸引向深入時,不耐煩的表情再次像藤蘿一樣爬上了他的臉膛。比如說,當(dāng)我說到我是如何進(jìn)入路易的別墅,如何沿著那道螺旋樓梯走上二樓時,他極不耐煩地擺擺手:“別說啦別說啦!我沒時間聽你在這里瞎掰!”我當(dāng)時就愣住了,他居然說我是在瞎掰!我來警察局投案自首,講的這些全是與案件有關(guān)的大事,而這起案件又關(guān)乎著一個男人生存的尊嚴(yán)和存在的真實性,這是瞎掰嗎?等我明白他對這件事的真實看法時,不由得勃然大怒:“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你們是人民警察嗎?你們是在為人民服務(wù)嗎?”我站了起來,叭叭叭地拍起了桌子。年輕警察看我發(fā)怒了,立刻軟了下去:“啊啊啊,你不要著急,請坐下請坐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揀重要的說,要害的說,關(guān)鍵的說,因為,你看,我們還有很多重要的案子要辦……”我立刻反唇相譏:“難道我把作案的過程講得細(xì)致一點兒就不重要了嗎?難道只有女人的膚色和發(fā)型才是重要的嗎?難道只有把女人的嘴唇的形狀和胸脯的大小說清楚才算是抓住關(guān)鍵了嗎?”年輕警察哭笑不得:“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說的這些可……可能嗎?說實在的,我雖然年輕,可也有四五年的從警經(jīng)驗了,我還從來、從來沒有遇到有人以這種方式來投案自首呢!大多數(shù)殺人犯殺了人,跑還來不及呢!就算是偶然有那么一兩個投案自首的,也是神色黯然,心神不定,哪像你這樣……興高采烈,高談闊論……好像不是殺了人,而是要入洞房……”他這么說不但沒有使我靜下心來,反而讓我火氣更旺了。年輕警察讓我坐下來,我偏不坐。不但不坐,我還將凳子踢到一邊,一邊吵一邊蹦。我相信我當(dāng)時的樣子跟一個鄉(xiāng)下潑婦差不了多少。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是一個對于這件事的理解問題,而是對我人格的態(tài)度問題!顯然,他是不相信我殺了人!說白了,他是不相信我有殺人的能力!在他們的眼中,殺人者要么孔武高大、兇悍強(qiáng)橫,要么陰險乖戾、歇斯底里,像我這樣文雅瘦弱的人只配讓別人殺了,而根本不會把別人殺了!想到這里,我的憤怒之中又添了幾分委屈,淚水如尿脬爆裂一樣一下子充滿了眼眶。“你……你這是對我人格的污辱……我,我……”傷心和憤怒讓我說不出話來。年輕警察見我哭了,更加慌亂了,跑過來一邊為我拉凳子,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歉和解釋。
……
“不,先生,不是那個意思,真的,也許我沒有把話說清楚,也許是你誤解了,總之,我不是那個意思……因為按照常理,通常是這樣的:一個地方發(fā)生了兇殺案,首先有人向警察局報案,然后我們到現(xiàn)場勘察,然后根據(jù)我們偵查到的各種線索,尋找兇犯,最后將他捉拿歸案……當(dāng)然,有時候,有的兇犯很狡猾,作案手段高明,不留半點痕跡,作案后立即逃之夭夭,杳無音信……可是,像你這樣自己來投案,并且,如此地神清氣定,真是,我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我大叫一聲:“是不是真的,你們可以去查嘛!”
“既然是這樣,”年輕警察把文件夾合上了又打開,打開了又合上,“那么,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一下:你殺了人之后,那個保姆為什么沒有報案?通常,現(xiàn)場目擊者會立馬報案的,除非她是同案犯……”
“報案!”我被年輕警察的話問住了,“為什么沒有報案?我……我怎么知道……她報不報案,那是她的事……也許,也許她被嚇傻了,也許,也許她也認(rèn)為路易那小子該殺……但是我現(xiàn)在來報案了,我來報案不算數(shù)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如果你不是那個意思,那就請你把我拘留起來!”我朝他伸出雙手,擺出被銬的姿勢,“來吧!現(xiàn)在就把我拘留啦!”
年輕警察看了看我的雙手,又看了看我的臉,他自己的臉上是那種目瞪口呆的表情。
“先生,你看……這……你知道,拘留一個人,涉及法律程序問題,可不是誰想拘留就能拘留的……”
“你們怎么能這樣!”我忍無可忍,我怒不可遏,我再次把他移過來的凳子踢開。凳子翻了個跟頭,像一只死狗那樣頹喪地躺在地上,“官僚主義!麻木不仁!玩忽職守!你們這是犯罪!———對不起,我不同你們浪費時間,告辭啦!”
我一轉(zhuǎn)身走了,并且粗暴地把門帶上。我相信門在碰撞時發(fā)出的那聲巨響足以把那個年輕警察嚇得一哆嗦。我神態(tài)堅定,我步伐匆匆。我不是要逃跑,相反,在走過那條長長的走廊時,我一直在等待著那個警察或者是一群警察追過來,以餓虎撲羊之勢從后面將我扭住,按倒在地,銬上手銬。可是我聽不見任何腳步聲。長長的走廊像一處尚未被人類發(fā)現(xiàn)的山洞,回蕩著我那孤獨而寂寞的腳步聲。我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走廊里連只蒼蠅都沒有。我感到胸腔一下子空洞起來。一股莫名的恐怖像冰冷的鐵鉗一樣夾住了我的靈魂。我突然奔跑起來。
“當(dāng)金織就的天空對一切疲倦的靈魂說:‘安息吧!’———
你為什么不安息呢,陰郁的心呵,
什么刺激使你不顧雙腳流血地奔逃呢……
你盼望著什么呢
……”
我發(fā)動了汽車,透過車窗朝那座大樓望了一眼。我看見在那道高大的門廊前的臺階上,那個年輕警察正和那個刑警隊長站在那里說著什么。年輕警察攤開雙手聳了一下肩,刑警隊長跟著也做了一個同樣的動作。我的腦袋轟地響了一下。我知道,他們在嘲笑我,他們肯定在嘲笑我!他們以為我說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荒唐可笑的。而他們
的這種看法實質(zhì)上同路易對我的看法是一樣的,這是最叫人不能容忍的。其實該死的不光是路易,還有那些警察,還有世界上的許多人……現(xiàn)在,我該往哪里去?去向誰說明事實的真相,去向誰證明我的尊嚴(yán),我的人格……甚至,我的存在?我發(fā)動了汽車,抹拉了幾下方向盤,卻不知該往哪里走。“你盼望什么呢……陰郁的心啊……”我突然感到很傷心,眼淚像雨滴那樣跌落在我的手背上,“你為什么不安息呢?……尼采,你這個牧師的兒子,卻殺死了上帝……你幻想出一個超人,可是超人沒有眼睛,是一只瞎眼的巨獸,只能在沒有星光的夜里四處碰撞……你聰明而孱弱,敏感而孤僻,你的孤傲恰恰說明了你的恐懼與自卑……因為看得太多,結(jié)果兩眼失明,因為想得太多,結(jié)果走向瘋狂……你傷病累累,卻躁動不安……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于是四處漂泊并傷心地哭泣……你想自殺,你為什么要自殺?你殺死了上帝,還要殺死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