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手》是一本散文集。不擅風花雪月,不擅歌吟詠嘆,我只偏愛于人——人事、人情、人心、人性。以一個作家的興趣,從一名記者的視角,在這一點上都大大滿足了我。散文方面也是如此,眼見的總是人,筆觸的總是人,真實生活中的人,真切狀態(tài)下的人。無論對古人還是今人,無論對親密者還是陌生者,無論對陽光里的人還是陰影下的人,始終懷著少年探險一般的滿腔好奇。
自序
時光流逝,一切都已沖淡,一切都在失去。比起那些只能依賴于口頭講述往事的人,我們能用文字定格一些什么,挽留一些什么,這是寫書的好處,這是生活的恩賜。
這是一本散文集。不擅風花雪月,不擅歌吟詠嘆,我只偏愛于人——人事、人情、人心、人性。以一個作家的興趣,從一名記者的視角,在這一點上都大大滿足了我。散文方面也是如此,眼見的總是人,筆觸的總是人,真實生活中的人,真切狀態(tài)下的人。無論對古人還是今人,無論對親密者還是陌生者,無論對陽光里的人還是陰影下的人,始終懷著少年探險一般的滿腔好奇。
人啊,誰使他們的命運如此?塑造的力量來自何方?——手撫這部文稿,回望半生歷史,深深地感到,我度過的人生,我見過的人生,我寫過的人生,皆是命運之手操弄出來的作品——天命由此捫知矣!
從不否認人的主觀能力,然而,我分明看見人們頭頂上的一只手——命運之手,巨大的手掌,詭魅的舞姿。塵襄之上的這一只手,將每一個人拈于股掌,日雕月琢,出神入化,究竟是像鐵匠在打鐵,像魔術師在變幻術,像教書先生在揮教鞭,還是像賭徒在擲骰子,像戲臺青衣在伸出一朵蘭花指?
可我知道,它是嚴酷的,它是仁慈的。
不然,這本集子里,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折磨、這么多的慶幸!怎么會有這么多的苦澀、這么多的甜蜜!
本集作品大致分作三類。第一輯是涉及重大題材、社會文化題材的散文,第二輯是游歷小品,第三輯是與個人身世相關的紀實散文。它們都保留了當年發(fā)表時的原貌,合成一個多棱鏡,斑斑斕斕,折射出一個過來人的淚光與微笑。
一顆心靈,躺在命運之手的掌心,仿佛一顆星辰躺在銀河之中。本來什么都不需說的,本來什么都不必說了,可還是說了這么多。
2008年8月
王鋼,女,生于武漢,初中畢業(yè)到河南農村插隊。畢業(yè)于河南大學中文系。1981年步入文壇,1984年開始從事新聞。現(xiàn)為河南日報文化周刊部主任、高級編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河南省報紙副刊協(xié)會會長、河南省報告文學學會會長、河南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曾獲全國優(yōu)秀新聞工作者等稱號。1991年作為河南省青年作家代表團團長出席全國青年作家會議,1994年作為河南省女新聞工作者代表出席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已出版小說集《天地玄黃》、報告文學集《如坐春風》等,作品多次獲全國和省級獎項,并有篇什譯介海外。
參見岳飛夫人供奉的李娃
無意之間,風兒吹開了歷史帷幔的一角。
在河南湯陰,岳飛故宅的正殿里,李娃進入了人們的視線。這是一尊塑像,素衣素面,與英雄岳飛一起,雙雙端坐于供臺之上。他們的腳下,香煙裊裊,已經飄落八百年的灰燼了。
我仰望塑像,李娃這個名字,好似一枚石子叮咚入水,激起了一串漣漪:岳飛的英名如雷貫耳,怎么沒有聽說過他的夫人李娃?唐代有一部傳奇《李娃傳》,相隔天壤的兩個女人恰巧同名;按豫北一帶的鄉(xiāng)習,女子一般不會取李娃這樣的名字……忽然,又一句解說恍惚傳人了耳中:“……她是岳飛的第二位夫人,因為對岳家有功,所以也供奉在這里!逼綍r人們口口相傳,只是津津樂道岳飛、岳云、張憲等岳家軍。英雄身后的女眷們,卻一向總是缺席,除了那位傳說在兒子脊背上刺字“精忠報國”的岳母,其余的都寂寂無名。
我問熱情陪同的湯陰人:岳飛的原配夫人呢?這本是隨口一個尋常話題,不料,對面一陣沉默,還有一點躲閃。好一會兒,才壓低聲音答非所問:……這是出去打仗以后又娶的。
呀,一不小心,大概觸到岳飛家鄉(xiāng)人的一個忌諱了。
宋代抗金將領岳飛,是一位偉大的民族英雄,一個崇高的愛國主義象征。湯陰縣城的“宋岳忠武王廟”,已經成為當代青少年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特別是在廣大的民間,悠悠八百年來,從大陸到港、澳、臺乃至東南亞,戲文傳唱,家喻戶曉,廟宇遍布,香火不絕,岳元帥的地位已經幾近于神。岳飛出生于今河南省安陽市湯陰縣的程崗村。對中原的這個親生男兒,河南鄉(xiāng)親們的情分更如一條巨大的精神河流,世世代代洶涌澎湃。
可是至今,大部分河南人都不知道岳飛身邊有一個李娃。
湯陰人護衛(wèi)著一個什么故事呢?改嫁的劉氏回來查閱歷史資料,幾番掩卷,幾回唏噓。岳飛是一本血染的大書,實實令人不忍翻看。
為什么走進岳飛廟的千萬游人,對并排跪在門口的五具奸佞鐵像秦檜、王氏、萬俟咼、張俊、王俊,都忍不住去摑他們的耳光,連王氏那一雙丑陋的乳房都被鄉(xiāng)人們惡作劇地摸得發(fā)亮以羞辱秦檜?這股仇恨的反面,是為英雄無力回天的一腔憤懣,是對英雄連心連肝的一種愛憐。——誠如一位河南鄉(xiāng)土作家所言:“中國的民族英雄很多,可為什么老百姓一提起岳飛就格外動感情昵?除了愛國主義,除了民族精神,還有一點,就是因為老百姓覺得他冤!”悲劇是最有力量的,悲劇是將最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在歷史舞臺下,中國老百姓是最有靈犀的悲劇觀眾。
對于湯陰人來說,更是沉冤入骨了。曾經落在岳飛身上的每一條鞭笞,曾經割在岳飛心上的每一道創(chuàng)傷,都由故鄉(xiāng)后人一代又一代地體驗,一代又一代地感同身受。
也許,已經滿負荷的駱駝背上,再也不愿加上一根如椽之痛了,這就是他們諱言岳飛第一個妻子的原因?據(jù)歷史專家考證,岳飛的四個哥哥先后夭折,他的乳名喚作五郎。岳家原是有幾百畝薄田的自耕農,后來澇災慘重,民不聊生,典賣田畝,借高利貸,到了“公私之債交爭互奪,谷未離場,帛未下機,已非己有”的境地。岳飛16歲娶妻劉氏,第二年生岳云,7年后又生岳雷。在此期間,岳飛兩次應募從軍。到24歲時,已經成長為一個自覺的愛國戰(zhàn)士的岳飛,前往相州(今安陽),第三次揮戈從戎,毅然北赴抗金前線。
后來,金兵的腥膻鐵蹄大舉南下,攻克相州,占領湯陰,并在這里構筑營寨。史料記載,“劉氏兩次改嫁,岳云、岳雷由祖母姚夫人撫養(yǎng)!薄侗M忠報國——岳飛新傳》寫道:“岳飛的故鄉(xiāng)淪陷后,有個同鄉(xiāng)前來尋找岳飛,告訴他母親姚氏和前妻劉氏的消息,并且轉達了姚氏的反復重囑:‘為我語五郎,勉事圣天子,無以老媼為念也。’岳飛憤恨劉氏的背信棄義,姚氏和岳云、岳雷的凄慘境遇更使他臥不安、食不甘。他派人潛入湯陰縣,前后18次,才將母親和兩個兒子接到自己的軍營……”——岳飛的妻子改嫁?——一代英烈曾經遭遇婚姻不幸?說實話,得知這段史實,我真是不敢置信。原還以為岳飛的原配劉氏是去世了。如果當初她是去世了,如今湯陰人也不必這么隱忍了。
曠世大英雄岳飛啊,風煙茫茫,他的容顏再向何處尋覓?——然而,人人心中都有一個相同的岳飛,那是一副昂藏七尺之軀,長身玉立,相貌堂堂,魁梧豪壯,英武誠厚。他也許并非天庭飽滿、劍眉高聳、星目圓睜、長髯飄拂,但是懷抱彎弓,長槍在手,聲如洪鐘,號令萬眾,浴血征戰(zhàn),橫掃千軍,僅僅這一腔忠誠果敢的男兒浩氣就足夠了,僅僅這一派嚴正壯烈的大將風范就足夠了!一個女人有幸獲得上天賜予的這樣一位丈夫,縱然千辛萬苦,縱然寒窯獨守,也是幸運,也是幸福,夫復何求!可嘆劉氏,你究竟還要什么?宋史專家王曾瑜在致湯陰縣文化館王波清的信中談到:“岳飛原妻為劉氏,劉氏在岳飛從軍后改嫁,另娶李氏!瓝(jù)錢汝雯所編《岳飛年譜》中引《金佗宗譜》,并無劉氏,這當是后世子孫為之避諱。在宋代,婦女改嫁是很普遍的事。禁止婦女、特別是寡婦改嫁,主要是明清的事!焙笫雷訉O為什么“為之避諱”呢?出于對中原民性的一些理解,我想,后世子孫“為長者諱”、“為尊者諱”,當然也有為了少年英雄岳云、岳雷的緣故,劉氏畢竟為其生母,還須掩留情面;然而更主要的原因,大概還是不忍觸動岳飛的感情傷疤,岳飛一身的創(chuàng)痕已經夠多了!豫北一帶的民風,至今端方淳厚,剛毅耿介。對于婦人離棄之事,丈夫一般是不肯咽下這口氣的,必定還以顏色,決無遷就轉圜的余地。
痛哉岳飛!正在前線廝殺的他,突然聞知后方家變,羞憤交加,遙望北天,國不國,家不家,又是怎樣的一番“怒發(fā)沖冠”!沙場中,馬背上,他默默地追問前妻——你為什么要走?上有白發(fā)老母風中之燭,下有幼兒嗷嗷待哺,你忍心拋下他們嗎?丈夫保家衛(wèi)國,出生入死,你不理解他的一顆忠心嗎?兒子漸漸長大成人,你不怕他們因你而蒙羞嗎?……以前從軍帶著你住過軍營,這次留你在家照顧老小,你卻……你還年輕,才二十多歲,亂世窮家你守不住了。夫妻一場,你卻沒有與我情投意合的緣分,沒有與我分擔苦難的能力,你走吧!……有誰明白,岳飛誓師殺敵的一聲怒吼,傾瀉了多少常人不能理解的心情?從此岳飛再也沒有回到桑梓故里。
蒼天呵,這位英雄,這個好人,怎么能夠這樣虧了他的一生?所以,你又給了他一個李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