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以往學者對東山魁夷的研究多從美術學的角度，論述其繪畫風格和繪畫思想，對其總體美學思想的研究則較少。東山魁夷本人是畫家，也是散文隨筆家，其美學思想涵蓋內容廣泛，涉及藝術、美學、文化等諸多領域的知識。對東山魁夷的美學思想研究是一個全新課題，意義深遠，但難度也較大。作為一個青年學者，敢于選擇這樣一個領域，一方面體現(xiàn)出其敢為人先的開拓創(chuàng)新精神，另一方面折射出其潛心學術、敬業(yè)求真的學術勇氣。
在得知他的學術經歷后，我理解了他的選擇，對他啃硬骨頭的擔心也顯得有些多余了。饒建華博士曾留學日本立命館大學，在日本期間就大量掌握了東山魁夷的一手日文文獻資料；他的本科、碩士所修專業(yè)為美術學，博士所學專業(yè)為美學，而博士后的研究方向是文物學與藝術史。正是這樣的學術背景，使他在研究東山魁夷的藝術時顯得駕輕就熟。
在本書中，饒建華博士以東山魁夷繪畫為考察核心，結合東山魁夷學習經歷、散文隨筆及別人的研究成果，全面揭示出東山魁夷的美學思想。
首先，就自然美意識而言，西方與東方有著明顯的差別。西方繪畫注重環(huán)境性，往往描繪大的場面（戰(zhàn)爭場面或圣經故事）。與西方繪畫美學理念不一樣，中國和日本都注重人與自然的和，不過中國的繪畫必須體現(xiàn)道的觀念，而日本則是與自然先天的、本源的親和。東山魁夷曾指出：我的少年時代就是在依山傍海的美麗的自然環(huán)境中，以及在具有日本最古老的文化的奈良、京都附近的土地上度過的。是在島國日本的優(yōu)雅、恬靜的風土中成長的，而且隨時都切身地感受到感覺式的日本的美。可見，日本的風土與自然深深地影響著日本人的自然觀念。東山魁夷的繪畫作品就強調先天、本源地親和自然，強調自然與人的一體感。這種思想無疑是對人工作為的一種否定，同時也是對自然造化力的高度贊美。東山魁夷的繪畫在尊重客觀物象的基礎上體現(xiàn)出對自然的細膩的審美感情，同時也體現(xiàn)畫家獨特的現(xiàn)代精神（孤獨感）。這種現(xiàn)代精神既不同于中國天人合一的藝術精神，也不同于日本古典美學和的精神；與西方所崇尚的人要駕馭自然、征服自然的觀念更有著根本的區(qū)別。這正是東山魁夷的藝術魅力之所在。
其次，東山魁夷青年時期留學德國，后巡訪歐洲其他國家，受到西方形式美學思想的影響，他的所有繪畫都非常注重形式。他的繪畫風格顯然受到歐洲印象派畫家的影響，從其作品中能看到印象派畫家的影子。自然中不實在的因素、支離破碎的細節(jié)在他的作品中都被刪除，只保留畫家認為屬于本質的東西。他不主張復制自然，而是在大自然中捕捉瞬間的、偶然的因素；他強調的不是自然的外貌，而是對自然的主觀分析和對自然的概括。東山魁夷這樣的繪畫體現(xiàn)出強烈的形式美感。這種形式美是寫實性與寫意性的結合：作品以寫實性（帶有強烈的裝飾意味）為基礎，趨于中國繪畫的寫意性。東山魁夷繪畫中的形式美基于康德美學的形式美論，它也就是貝爾眼中有意味的形式。
再次，東山魁夷的繪畫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的文化內涵，有日本本土的物哀美意識，也有來自中國的禪宗美學思想與日本本土神道教結合的日本的禪意識。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先生稱東山魁夷的繪畫作品為充滿禪意的現(xiàn)代宗教畫。他的繪畫藝術顯出空寂和幽玄的美學格調，集中反映了日本本土的物哀美意識與禪宗的自然觀。東山魁夷說道：從無常的境界中，可以使觀察的對象和自己都感到瞬間同在，產生心靈相通的意境，或許這就是臨終的眼所觀察并感受到的生命觀吧。與中國繪畫注重理性的了悟不同，日本繪畫給人感覺親昵，長于對自然的無常感與哀感。日本民族以嬌小纖細為美，反映出禪宗的謙虛品德和神道教的樸實美學思想；又欣賞自然形成的殘缺之美，這種輕圓融，喜殘缺的審美習俗，也是符合禪學的主張；同時，還注重物體的簡素之美，這也正是禪學中簡素精神的再現(xiàn)。所有這些在東山魁夷的繪畫藝術和繪畫理論中都有體現(xiàn)。
最后，東山魁夷的水墨藝術經歷了從青的世界到墨的世界，從感覺性色彩到精神性色彩的過程，這個過程直到繪制唐招提寺隔扇屏風畫才完成。作為東山魁夷的藝術歸宿，水墨畫成了他晚年藝術作品的全部（他晚年的繪畫作品幾乎都是拋棄了色彩的水墨畫）。他的水墨畫體現(xiàn)了日本水墨固有的風雅性的特點，即作品體現(xiàn)人與自然先天的、本源的親和，并注重寫實性與裝飾性相結合。同時，其水墨山水畫努力追求中國藝術精神的天人合一的審美境界，即繪畫體現(xiàn)出道的觀念。莊子之道作為藝術精神就是要通過對山水之形來體味，山水的形質中蘊含著道的趣靈，山水就是用形來成為審美對象并達到對道的反映。以虛靜之心觀山水，山水成為美的對象，體現(xiàn)畫家的自然本性；而畫家自己的精神融入美的對象中，不受外界的拘束，自由興發(fā)。
東山魁夷孜孜不倦地追求日本民族的美，從憧憬西方，到眺望日本，從風雅性藝術到體道性藝術。他的藝術既是西方的，又是日本的，但最終的藝術指向卻是中國的。這就是東山魁夷的藝術生涯，也是其繪畫美學思想的變化歷程。
饒建華博士正是從美學理論的高度去解讀東山魁夷的藝術，超越了一般意義的美術學研究范式。他還根據(jù)東山魁夷繪畫美學思想的內在邏輯，從其繪畫中的自然美意識、形式美思想、文化內涵和水墨藝術精神等四個方面進行了梳理和探究，完成了學術專著《東山魁夷繪畫美學思想研究》。這部專著的出版，將會給研究藝術美學、比較藝術學的讀者以新的啟示。這樣的啟示，也讓我們對饒建華博士的后期研究給予更多的期望。

彭吉象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博士生導師
2017年3月于北京大學未名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