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若,中國現(xiàn)代言情小說作家,是民國通俗小說史上領袖群倫的巨匠。他的文筆洗練生動,以明快的筆觸記述故事情節(jié),以準確的刻畫創(chuàng)造人物形象,使讀者不由自主地陷入情感的漩渦,沉醉于熱烈的體驗,不自覺地關心人物的命運。
本書為他的長篇小說《酒眼燈唇錄》。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連載于報紙,民國二十九年即1940年出版。書中描寫了包含封建遺老遺少,民國政要,文藝界的名伶,下層百姓等幾十個人物,有的僅著墨幾十字,上百字,但各個栩栩如生。
酒眼燈唇者,出清人詞,蓋謂繁華境中,酒眼會窺,燈唇能說之事也。去歲《庸報》約撰說部,又取以為名。余治小說,人皆知處女作為《春風回夢記》,而其先尚有一篇,名《燕蹴紅英錄》,亦取宋人詞為名,惟以中道崩殂,未能問世。此兩部中間相隔,蓋十余年矣。當初為此道,僅以游戲出之,不謂倏忽今茲,竟以此為資生之計,非有所長,蓋舍此無他道矣。退筆如山,壓人坐老年光,可勝嘆哉。然鄙陋之文,雖難言著作,妄災棗梨,幸不為社會所薄,嗜痂日眾。余既感讀者愛護期許之殷,又復以此資生,寧感不敬所業(yè)。乃更自課程功,求學養(yǎng)於舊集新編,廣閱歷乎人情世態(tài),期能功力暗增,如春水日漲一篙,漸臻進境,雖不敢張望章回小說之軍,亦庶得稍免純盜虛聲之誚。然數(shù)年刻苦至境如何,尚不自知。迨撰《酒眼燈唇錄》,乃致力以赴之,雖仍日寫數(shù)百言,雜湊成篇,終難愜意。然世間大雅,獎勵紛來,皆謂為功力最純之作,精整錘煉,為以前所未有。余雖慚恧不敢自承,迨取舊作觀之,乃深覺其蕪陋,因知數(shù)年刻苦用心,絕非無益,且益信境不限人,學無止境之言。余已逾中年,且工作日無暇晷,然得暇開卷,便有見賢思齊之思,殫心努力,或得頡頏時賢。然時賢之上,有古人焉,古人之外,有外人焉,又何年得比肩曹雪芹施耐庵,而與狄卻爾司、狄根司華華盛頓、歐文共爭短長乎?孜孜求進,猶恐不足,瞻望前途,彌覺遼遠,且往賢名著,羅列當前,漸汗不遑,而何暇沾沾自喜也。
愿讀吾書者,於此知各種學問莫不皆然,求學者亦皆宜如是,不獨只小說為然,或亦略有所益歟。
此書數(shù)刊于報端,僅八月有奇,以期限迫近,乃匆匆結(jié)束,表面雖若完篇,實有頭重腳輕之病,讀者多為惋悵。
吾友楊子季隨,亦嗜痂特甚者,適創(chuàng)出版社,來商刊單行本。惟以此書結(jié)束太促,未能盡美為病,乃約於原稿刊印三冊之外,改竄結(jié)尾,續(xù)作三冊,俾使情節(jié)人物,發(fā)展臻於暢滿,以快讀者心目。余向來作品,皆先刊報端,而后歸書局出版,從未直接為寫作刊行。然以季隨雅意殷拳,不得不一鼓吾勇,擬盡半載之功,於每日夜靜心清時,盡力為之,俾此書成為完璧?v不能如社會期許成為代表作,或足稍慰垂念之情,余亦微紓心疚也。
話說這時正在初冬時節(jié),十月中旬的一天,午夜已過。天津中心一條最繁華的馬路,也變得特別冷寂。一切囂雜的市聲,都已隨人人了睡鄉(xiāng),街上的商肆都已閉門。只有一兩副賣零食的擔子放在街角,擔上的燈被天上清冷的月光欺得黯淡欲無,搖如鬼火。行人在夜風中早已絕跡,只有一位站崗的警士,仍峙立街心,但不住地跑跑跳跳,借以自暖雙足。因為人冬初凍的地,已然夠冷,又被月光照著,顯得分外潔白,而且馬路在夜靜月明之下,也似變得寬闊。除了多幾條電車軌道外,瞧著真好像溜冰的場子。在這個場上,偶然有人力車來往,但也走得悄然無聲,有如鬼影,緩得更似帶著踏月徐行的悠閑意態(tài)。汽車在這時也走得那么儒雅安詳,大約因為沒人阻路,它也就不發(fā)脾氣叫囂了。警士在白天本很厭怒車輛添麻煩,但此際卻愿意多過一些,驅(qū)除寂寞。
無奈車子太少,平均總要他用那慣于罵街的喉嚨,低聲哼完一段《馬寡婦開店》的蹦蹦腔,再饒幾句“八月中秋明如畫,妓女自嘆在秦樓”的時調(diào),才能過來一輛。他覺得悶極了,又加足冷難禁,就走著活動,一面走一面又唱。這回改了二黃,大概他心里有著愁煩的事,競自言為心聲地,隨口念出了連自己也不知是哪兒出上的詞兒道:“思想起來,好不難煞人也。”方才念完,猛聽頭上高處有胡琴聲吱咀地拉了起來,他不由一怔,心想我才在喉嚨里叫板,怎么就有胡琴隨起來了,這可奇怪。急忙抬頭看時,才知自己正立在東方大旅館的樓下,向上看這樓高有五層,附近窗戶多半黑暗,只三樓有兩扇大窗,里面特別燈火輝煌,人影凌亂,細聽胡琴聲正是由那窗內(nèi)發(fā)出。
警士自思這窗內(nèi)必住著好唱的人,現(xiàn)在就來兩段兒給我解悶,倒也不錯。他只顧這樣想,卻忘了在深夜歌唱,是有違警章,并且不合旅館規(guī)例的。但是窗內(nèi)卻似有深知警章的人,代他盡了職責,因為胡琴聲忽地戛然而止,想是被人勸阻了。警士不由有些掃興,怏怏地轉(zhuǎn)過身,正想走回崗位。不料這時由對面風馳電掣地駛來一輛汽車,這警士見來勢甚猛,怕汽車有眼不識警爺,把自己撞著,就沿著便道避開。
他方走到旅館門口,那汽車恰也在旅館門前停住。他看那汽車是最新流線型的,車身亮光照眼,由車牌號上又看出是自用車,便知內(nèi)中坐的必是位闊佬。急忙一抖精神,趕將過去,鞠躬磬折地伸手拉開車門。拉開之后,立刻把手縮回,又挺直腰脊,預備等車中人走下時,便把兩只腳跟相并,碰出響聲,那人聞聲抬頭一看,就跟著舉手給他行個軍禮。這一套技術,并不在應學的操法以內(nèi),這一種勤務,也不在法定的作業(yè)之中,而是他們自己排演出來,專用以迎合坐汽車闊人的虛榮排場,藉以博取外快。就仗這一套花活,?膳帽仍吗A還多的賞賜。即使遇見嗇刻的人,也得給個一兩元錢。無論大彩小彩,總能彩彩不空。所以這警士見這汽車停住,手摸著車門,便如抓著彩券,知道自己外財是發(fā)定了,說不定老婆的棉衣,同事的賭債,全可有了著落,最不濟也可弄上二斤牛肉一斤栗子,下班帶回去是個合家歡樂。但哪知車門開后,他站著端好架勢,等了一等,競不見有人走下,不禁暗自一驚,心想莫非里面沒人,就又低頭一看,只見車廂內(nèi)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矮胖男子,雖然在黑影中看不清面目,只見臉上反映著一片肥膩油光,又由那口中所銜雪茄的香味和手上所戴鉆石的光亮,立刻鑒定出他是一個標準的財翁。心中大為安穩(wěn),知道這副彩絕對不致是附獎或末尾了。但對他的遲遲不下,覺得有些著急。因為這種儀式是整個練就的,一表演時必須舉動連貫,才能神氣十足。如今車門開了,車中人還賴著不動,他預備使的身段和眼神,都施展不出來。就好比舞臺上的楊小樓唱《連環(huán)套》,在拜會施公時,趕步請安,要做出極美妙的姿勢,以博彩聲,然而作配角的施公,競僵立在那里,并不跟著呼應進退,楊小樓有絕技也無法施展,那就算僵住了。舞臺上若果有這種事,楊小樓就許當場給配角一個嘴巴。但是這警士卻不敢開罪這位破壞成例的配角,因為他所望只在金錢,金錢須由獻殷勤而來。雖然目的物不曾下車,錯過節(jié)骨眼兒,自己卻可以變通辦法。就向旁挪開一步,對著車門行了個軍禮,靴跟兒碰得特別響亮。覺得此禮一行,就好比媒婆說親成功,給主家叩過喜頭,算是大局已定,媒紅謝禮再沒有跑兒了。
這時車中男子向外微一挪身,伸手到車門之外。警士以為是大把鈔票賞下來了,正要伸手接取,哪知他竟只是彈去雪茄煙灰。警士心想這人好生奇怪,既在這里停車,怎又挨延不下,莫非前來接人?接人也得叫車夫進去說一聲或者按幾聲喇叭。
這樣待著不動,難道是停車賞月嗎?想著不由注目向車中瞧看,才知那男子并未賞月,卻正在不錯眼地賞鑒他呢。警士方詫異此人怎悄沒聲地替我相面,卻已聞車中發(fā)出很為沉著好像慣于頤指氣使的聲音問道:“你可是在這門口值崗的警察?”那警士忙重整立正姿勢,恭敬地說了聲:“是!避囍腥擞值溃骸斑有多大工夫下班?”警士答道:“我是夜里一至四的班!蹦悄凶优e手看著腕上鉆光閃爍的夜光表,點頭說道:“現(xiàn)在二點才過,還有很大工夫,好……”說到好字,一只手復伸到背心袋里,取出一個皮夾,打開由里面抽出一張長方形花紙,隨后把皮夾放回原處,左手的兩指夾著那張花紙,遞到車門外邊道:“這個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