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
　　一日成永別。永別。永別之日。
　　她穿著一身淡藍色的連衣裙。帽檐很寬，黑色的天鵝絨飄帶垂在背后。裙子的顏色和飄帶的結(jié)我記得最分明，因為那是我所見的最后一眼。那種藍，天藍。有時，夏日的天空便藍如她的衣裙：一種灰蒙蒙的、被陽光曬褪的藍色。那是夏天最炎熱的日子。一種似龍膽花般悲苦的藍色。
　　藍色的連衣裙。她的瞳孔小而黑，黑如做帽結(jié)的天鵝絨；她的嘴——牛奶和玫瑰；她的手。一切，線條，色彩，都是對我的一種責備，對我的“正經(jīng)”的一聲申斥�！皭矍椋�有的悲傷，有的歡樂。我們的愛情是悲傷的�！币惶欤�很久前的某一天，她這樣對我說，嗓音陰沉而生硬。她的話讓我如此心痛，以致無法忘懷。“悲傷？為什么？”“因為你是個正經(jīng)的男人�！蔽覀儺敃r一周未曾見面，因為我不得不陪療養(yǎng)的妻子去一個小山村。一個正經(jīng)的男人……一個以她的顰笑為生的男人，為彼之所出、彼之所有而神搖意蕩的男人。一個正經(jīng)的男人……
　　我眼中還看得到那家咖啡館的遮陽篷，那天上午，是橙色的，篷檐兒隨風波舞，人行道旁的灌木叢，鏡子上貼著某支足球隊的廣告。我聽到她的聲音，深沉而冰冷。“我要結(jié)婚了。”她低下頭，被帽檐遮住了臉。我只看到她的嘴唇和不時因緊張而抽動的下巴。她那身令人心痗的藍。
　　我的四周盡成虛空。我的內(nèi)心也盡已成空。一道無聲無影的深壑。我過了些頹萎的日子，難脫魔障。那原可令我重生一線希望的跡象驀然消散，似乎被一只隱形的手擄走。仿佛棄我而去。
　　后來……四十歲，一切都沒完沒了，對，沒完沒了……那個降生的孩子，我所盼望的、我身后仍將在世的孩子……最后一個孩子。一個白皙輕盈的生命，猶如一束鮮花。阿爾貝特來看她，胳膊底下還夾著拉丁語課本。他母親對他說：“你不喜歡有個小妹妹嗎？”他打量著嬰兒，既好奇又不屑，擰著眉，微微噘起嘴。阿爾貝特一言不發(fā)地走了，悄無聲響地掩上了門。最后一個孩子。為了填滿我的孤獨，我在內(nèi)心深處一直暗暗企盼這個孩子，似乎欲令那已死的柔情復(fù)生，并將它存入一個尚未成形卻寓意分明的生命。
　　今天我們給孩子過了周歲生日。她已經(jīng)開始學(xué)步了，但是還需要扶持：家具，或者墻壁。如果要全靠自己從兩把椅子之間走過，她會疑慮重重地看著四周，然后大哭。我讓人給她做了件藍衣裳。我擎起她，她快活地笑啊叫啊，像只小鳥。我將滿心的柔情傾入那個溫熱的小肉團，還有她的小手和小腳�？酀�的柔情。突然，她好奇起來，定睛瞧著我，而我不得不閉上雙眼。她的瞳孔又黑又亮，環(huán)著一圈天藍色的陰影。
　　我忍不住給她寫信�！爸粸橐娔阋幻妫�即使看你擦身而過。倘若你愿意，穿上那條藍裙子……你最后一天穿的那條藍裙子�！蔽野研潘旱梅鬯�。我知道她問起過我。她大概會用平直寡淡的聲音問道：“啊，他添了個女兒嗎？”假如我能向她解釋……“我要結(jié)婚了�！碑敃r至少我能對她說：“我不要你結(jié)婚�！彼�的話將我推入了虛空，翻轉(zhuǎn)，跌落……“天，她多年輕啊！”她的年輕讓我多么害怕……自從女兒出世，兒子總在觀察我，似乎在琢磨我的心思，而且我注意到他強忍的微笑。
　　我一夜沒睡，頭簡直要裂開。我起身把窗戶全部敞開，然后又回到床上。漸漸地，幽暗的房間里灑滿了星光。我感到一陣涼意，把鴨絨毯蓋到身上。檸檬樹的葉子隨風搖曳，擦著窗玻璃。“她在阿爾及利亞，”他們昨天下午告訴我，“兩個月前走的�！闭麄�晚上，我眼前只見海洋和航船。海，航船，船身像檸檬樹葉般搖曳，在我的頭腦中揮之不去。天色漸明，我來到女兒的房間，幾乎粗魯?shù)匕阉龔拇采媳�起。她掙扎了一下卻沒有醒。我把她抱在懷里，抱了很久。漸漸地，光線恢復(fù)了事物的形狀和色彩。我把那個心怦怦跳的小肉團抱緊。她突然哭叫起來，大概被我弄疼了�！八�怎么了？”我妻子走進來，神色不安，一邊束緊睡袍的腰帶，一邊問：“她哭很久了嗎？”然后她瞧瞧我：“看你這一臉的病容！你怎么了？”我說：“沒事！我什么事也沒有。你別這么看著我，我什么事也沒有。真的。你別這么看著我�！奔词故窃谑�八歲時最糟糕的日子里，我也從未如此迫切地向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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