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是誰?我們是誰?
我是一個用中文寫作的作家。依我的理解,中文就是中 國人使用的文字。在更多情況下,這種語言有另一個稱謂:漢 語。這個詞定義了這種語言屬于一個特定的民族:漢族。如 果這樣定義,像我這樣的非漢族人,就會遇到民族主義者, 又或者那種把文化多樣性作極端化理解的人義正詞嚴地責 問,為什么不用母語寫作?你不愛自己的民族?
中國地理版圖內生活著五十六個民族,如果你要順利完 成與所有人的交流,你就必須使用一種公共語言。所以,我更 愿意這樣介紹自己,說我是一個用中文寫作的作家。中文這 個稱謂,我想是意味著,這是多民族國家的所有人共同使用 的國家語言。
當一種語言成為國家語言,有許多其他語言族群的人們 加入進來使用這種語言,并用這種語言進行種種不同功能的 書寫時,其他族群的感知與思維方式,和捕捉了這些感知,呈 現(xiàn)了這些思維的方式的表達也悄無聲息地進入了這種非母語 的語言。于是這種語言——在全世界范圍內講是英語,在中國就是中文——因為這些異文化元素的加入,而悄然發(fā)生著改變。被豐富,被注入更多的意義。于是,一種語言就從一個 單一族屬的語言變成了多族群多文化共同構建的國家語言, 甚至有可能像英語一樣,成為一種世界性的語言。
其實,對中文來說,這種建構是一直在進行的。比如魏 晉南北朝時期,佛經(jīng)的大量翻譯帶來了語言的極大變化。這 不止是一些新的詞匯與句法的出現(xiàn),更重要的隨著這些新詞 與句法的進入,這種語言所表達的情感與精神價值產生了巨 大的變化。人們常說,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是儒釋道三教合一, 那么,佛教這種異文化的加入,首先是通過新的語言建構來 實現(xiàn)的——語言建構在先,精神變化在后。不是中國人都成 為了佛教徒,但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精神空間中,都有了佛教的精 神氣質。
這種多文化建構與豐富國家語言的事實也廣泛發(fā)生在民 間。我經(jīng)常在邊疆地帶游走,其中最吸引我的因素之一,正是 這樣一種意味深長的生機勃勃的語言現(xiàn)實:口音混濁的、詞 匯雜糅的語言現(xiàn)實。那其實是一種語言的新的生長。
遺憾的是,很多時候,我們只是依憑一些落后于時代的 意識,評判與描述充滿生機的語言現(xiàn)實,這除了使我們自身陷 于言說的蒼白與尷尬外,并無益也無礙于語言本身的豐富與 成長。
我常問自己是哪個民族的人。在身份證上,我的族別一 欄標注是藏族。我生長在一直就是藏族聚居地的地方,我寫 作詩歌、小說、電影,都取材于藏族的歷史或現(xiàn)實生活。所 以,我就更該是一個藏族作家了。這種身份,也曾給我一種強烈的歸屬感與自豪感。
但現(xiàn)在,這種情形有所變化。 當下的某些時候,我的身份似乎成為了一個問題,成為了很多人的質疑對象。是的,我身上有一半的藏族血統(tǒng)。血緣 如此駁雜,但在我們習以為常的身份識別系統(tǒng)中,卻只能選擇 一個族別。選擇了這一種,就意味著放棄甚至是否認了另外 的血緣。而我所選擇的這個民族中,有些血統(tǒng)純粹的人,和我 并不知道他們血統(tǒng)是否純粹的人就出來發(fā)動攻擊。他們大致 的意思是,作為這個民族的作家,首先應該有純粹的血統(tǒng),其 次,在用這個民族的母語進行寫作;否則,就意味背叛。
今天的世界,越來越多的人,都在使用非母語進行交流 溝通,也有越來越多的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使用同一種語言創(chuàng) 造新的文學?墒窃谖宜诘奈幕Z境中,屬于哪個民族, 以及用什么語言寫作,竟然越來越成為一個寫作者巨大的困 擾,不能不說是一個病態(tài)而奇怪的文化景觀。也正因為此,且 不說我寫作的作品達到什么樣的水準,就是這種寫作本身, 也具有了一種特別的意義,這就是對于保守與狹隘文化觀的 一種堅決的對抗。
今天中國的文化現(xiàn)實,如此豐富與復雜,但很多時候, 中國的知識群體,有意無意間,還在基于簡單的民族立場來 面對這種現(xiàn)實,還常;趯笾趁窭碚摰钠胬斫馀c借 用,機械地理解與言說諸如“身份”之類的問題,而少有人 去追問這種理論的現(xiàn)實根由與意識形態(tài)背景,不能不說是一 種遺憾。
是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巨變的時代,現(xiàn)實復雜而豐富,卻很少可以依憑的思想資源,所以,我們一邊前行,一邊得不斷向自己提問:我是誰?我們是誰?
其實,也就是在向所有提問者回答,我是誰,我們是
誰。
我相信,這也是我們今天所從事的文學工作,已然超越了文學本身,而具有了更重要更廣泛的意義。
阿 來
(在臺灣大學“全球華文作家論壇”上的演講)
阿來,藏族。1959年出生于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馬爾康縣。曾任《科幻世界》雜志主編、總編輯及社長。1982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80年代中后期轉向小說創(chuàng)作。2009年3月當選為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2001年,其首部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18年,中篇小說《蘑菇圈》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成為四川文壇首位茅獎、魯獎“雙冠王”。主要作品有詩集《梭磨河》《阿來的詩》等,中短篇小說集《奔馬似的白色群山》《行刑人爾依》《少年詩篇》《阿古頓巴》等,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非虛構作品《瞻對》《大地的階梯》,散文集《大地的語言:阿來散文精選集》《群山的聲音:阿來序跋精選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