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詩派是20世紀中國的一個現(xiàn)代詩流派,又被稱為中國新詩派。1981年出版的《九葉集》,在當時有較大影響力!缎戮湃~集》是詩人、譯者駱家和金重以中國新詩和當代西方現(xiàn)代詩為大背景,在曾求學于北京外國語大學、堅持詩文創(chuàng)作兼翻譯工作的諸位詩友中細篩出九家,精心編選其作品而成的一本詩文集。
本詩集在選題上頗有特色和新意,編選者有意向20世紀40年代令人矚目的九葉詩派靠攏,并致敬。王家新先生建議以《九葉集》為參照來提示某種傳統(tǒng)、某種文脈、某種精神。入選詩集的新九葉詩人,因其同時為英語、法語、俄語、西班牙語、羅馬尼亞語、瑞典語等語種的知名文學翻譯家,所以他們的詩作呈現(xiàn)出與其他新詩詩人截然不同的特質(zhì),他們這些喝唐詩的母乳和西方現(xiàn)代詩的洋奶而生、而成的詩作是新詩重要的精神資源和詩學皈依。
中國新詩發(fā)展百年之際,重提九葉詩人,是一種對文化記憶的重拾和尊重,也是新九葉詩人們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發(fā)出的新鮮聲音。對于廣大讀者,尤其是新詩愛好者,本書的出版具有獨特的意義和價值。
序一 巴別塔的兒女
王家新
在中國新詩史上,我最認同的是20世紀40年代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的傳統(tǒng)。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和環(huán)境里,這個詩人群,無論是師長一代(聞一多、朱自清、馮至、李廣田、卞之琳等前輩詩人),還是新銳的學生一代(穆旦、鄭敏、杜運燮、袁可嘉、王佐良等),不僅堅守了五四新詩的傳統(tǒng),還以其對現(xiàn)代性的銳意追求,把中國新詩推向了一個新的更令人矚目、也更富有生機的階段?v觀百年新詩,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不僅構(gòu)成了那個時代的一道奇觀,而且他們對此后的新詩發(fā)展尤其是自《九葉集》出版以來,對中國當代詩歌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的確,在文革結(jié)束后的思想解放氛圍中推出的《九葉集》(1981),堪稱新詩史上一個重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它不僅發(fā)現(xiàn)了九位被埋葬的優(yōu)秀詩人,而且將那個年代中國新詩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及其藝術(shù)成就令人驚異地展現(xiàn)出來。當然,在《九葉集》剛出版的那些年月,人們主要是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那一代詩人的追求和貢獻的,而在今天看來,他們對中國新詩的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還要把他們的翻譯包括進來。《九葉集》中的穆旦、陳敬容、鄭敏、袁可嘉等人,以及未收入《九葉集》、但同樣是西南聯(lián)大出身的王佐良,不僅是詩人,還都是各有成就的優(yōu)秀譯者。他們不僅以其創(chuàng)作參與和推動了中國新詩的求索和建設,而且合力塑造了詩人作為譯者這一現(xiàn)代傳統(tǒng)。他們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譯作影響了數(shù)代中國詩人和讀者,構(gòu)成了百年新詩最有價值和光彩的一部分,成為留給我們的重要資源和遺產(chǎn)。
我一再感到,這一傳統(tǒng)詩人作為譯者的重建,不僅對于詩人們自己的創(chuàng)作十分有益,而且對于繼續(xù)推動中國詩歌的發(fā)展及其與世界文學的對話也至關(guān)重要。
而這一傳統(tǒng)的重建,在我看來,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主要就是由在北京外國語學院(后更名為北京外國語大學)執(zhí)教的王佐良先生所推進和承擔的?梢哉f,他堪稱他那一代詩人翻譯家的最后一位杰出代表。作為一個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王佐良先生在五六十年代完全轉(zhuǎn)向了詩歌翻譯和對外國文學的譯介、研究工作,而在文革結(jié)束后,他又回到了早年的愛,并以其詩人的敏感和責任感,延續(xù)和拓展著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他在80年代初期對羅伯特·勃萊、詹姆斯·賴特等美國新超現(xiàn)實主義或深度意象詩人的發(fā)現(xiàn)性譯介,深深影響了那個年代中國的年輕詩人,在詩壇造成了一種新的風氣;他后來對奧登等詩人的翻譯,則帶著他的全部敏感和多年的譯詩經(jīng)驗,透出了一種高超的技藝和語言功力,真正體現(xiàn)了如卞之琳先生所說的譯詩藝術(shù)的成年。不僅如此,王佐良先生還肩起了一份責任,那就是對中國新詩詩人譯詩這一傳統(tǒng)進行回顧、總結(jié)和闡發(fā)。他的詩歌觀、翻譯觀,他對現(xiàn)代敏感的強調(diào),他對語言的特殊關(guān)注,他對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傳統(tǒng)的重新塑造,都一再地激勵和啟迪著我們?梢哉f,我們這一代詩人和譯者無不受惠于王佐良先生。
正因為如此,我和許多中國詩人一樣,在那時會常常把目光投向北外,因為那里有這樣一位為我們所高度認同的詩歌前輩和翻譯大家。我們不僅關(guān)注王佐良先生自己的著譯,還關(guān)注北外編輯出版的《外國文學》(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和很多中國詩人都訂閱有這份雜志)。我就是在這種認同感的作用下,自80年代后期以來,不僅關(guān)注北外的詩歌活動和學生文學社團,也先后認識了像王偉慶(少況)、李笠、樹才、金重、高興、黃康益、駱家、李金佳、姜山等年輕的北外詩人和譯者們。
的確,我對他們感到親近,不僅是因為他們熱情,滿懷著80年代特有的詩歌理想,還在于他們大都是王佐良先生的學生;不僅在于他們投身于詩歌,還在于在他們身上都攜帶著一個譯者。我們在一起可以談論我們所熱愛或感興趣的那些詩人,如夏爾,如特朗斯特羅姆,如安妮·塞克斯頓。詩人多多當年就很看重王偉慶、金重、樹才的翻譯,在筆記本上抄滿了他們的譯作。我自己最愿接近的,也正是這一類詩人兼譯者的年輕同道;蛘哂貌咛m的一個說法,我愿意和他們在一起,因為我們都是從兩個杯子喝酒的人。我難忘和他們在一起日夜談詩、日夜從兩個杯子暢飲的那些時光!
也不知為什么,我會經(jīng)常把詩和詩人與學外語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穆旦等西南聯(lián)大那一批年輕詩人,大都是外語系出身,卞之琳、馮至、戴望舒,也都是外語系出身,臺灣地區(qū)的一些詩人如余光中、楊牧和后來的陳黎、陳育虹等人,也都是外語系出身。我自己曾一再后悔上大學讀的是中文系而不是外語系,那就只得靠自學了。我這樣講,并非因為對我們自己的母語沒有感情,而是正如我翻譯的英籍德語流亡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卡內(nèi)蒂所說:語言發(fā)現(xiàn)它的青春源泉,在另一種語言中。這些,我自己在閱讀、翻譯和寫作的過程中都一再地體會到了。因此,我一直對外語學院懷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在我看來,比起中文系,那里更有可能成為一個詩的搖籃(當然,最好是有王佐良、葉公超這樣的老師!王佐良且不說,葉公超當年在清華外語系任教,就帶出了卞之琳、趙蘿蕤這樣的學生詩人譯者)。兩三年前北外的學生文學社團采訪我,我還稱他們是巴別塔的兒女(這里借用了喬治·斯坦納的一個說法:我們的文學是巴別塔的兒女)。北外,作為一個擁有那么多外語學科的學校,它本來就是一座詩歌巴別塔,從收入本集的九葉來看,如李笠(瑞典語),樹才、李金佳(法語),少況、金重(英語),高興(羅馬尼亞語),駱家(俄語),就是一個例證(其實,從北外出來的詩人譯者還有現(xiàn)居澳門的姚風,他學的是葡萄牙語)。而我之所以用巴別塔的兒女做這篇序文的題目,也在于其更普遍層面上的意義:所謂全球化時代也好,歌德意義上的世界文學時代也好,都是穿越巴別塔的時代;在現(xiàn)在,在將來,無論創(chuàng)作還是翻譯,我們也只有在穿越巴別塔語言變亂中才能練就一種更敏銳的詩歌聽力。
這些年來,雖然王佐良先生早已離去,當年的年輕詩友也已星散,但北外的文脈還在,詩脈還在。我任教的人大和北外挨得很近,我也和北外的李雪濤教授,阿多尼斯、達維什的譯者薛慶國教授多有交流。北外聘請著名漢學家、詩人顧彬做了特聘教授后,他在北外也組辦了許多詩歌活動(包括去年他組辦的王家新和他的譯者們多語朗誦對話會)。詩人翻譯家汪劍釗教授調(diào)入北外后,北外的詩歌氣氛更濃厚了。我只是希望在北外能再次涌現(xiàn)更多像收入本集的詩人一樣的年輕詩人,重現(xiàn)20世紀80年代它曾有的詩歌榮光,或者說,再次成為一座詩歌巴別塔!
就收入本集的九葉來看,他們中的不少都以翻譯和創(chuàng)作成名,如李笠、樹才、高興等,在詩壇和譯壇都有著廣泛影響;有的仍在潛行,但已展現(xiàn)出他們的潛力;有的厚積薄發(fā),如駱家,近年的詩和翻譯都讓人樂見;有的遠離故國,但仍孜孜于詩,和他的繆斯守在一起,如美國圣地亞哥幸存者村莊里的金重。這些年,北大、復旦和我的母校武漢大學的詩友校友,都紛紛打出了各自詩派的招牌,或是出版有各種校園詩選。我也衷心希望已分散在各地的北外詩人們能重新聚集起來,因此在與他們聚會時提出了出書的建議。我倒沒有直接稱呼他們?yōu)樾戮湃~詩人,只是以《九葉集》為參照來提示某種傳統(tǒng)、某種文脈、某種精神。在我看來,無論創(chuàng)作還是翻譯,無論從文脈上看,還是從他們的寫作本身所體現(xiàn)的獨立、自由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寫作視野和精神上看,他們也都有充分的條件賡續(xù)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這個傳統(tǒng)當然,傳統(tǒng)的賡續(xù)、拓展和刷新不單是靠哪幾個人,而是靠一代人甚至數(shù)代人,那就讓我們都為之努力吧。
七八年前,我曾寫有一文,專門介紹和評論王佐良先生翻譯的洛厄爾的《漁網(wǎng)》一詩。它并未收在王佐良先生的譯著中,我只是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見到。但是,僅僅這一首譯詩,已足以讓人難忘了。它不僅展現(xiàn)了洛厄爾的優(yōu)異詩質(zhì),也透出了王佐良先生自己的敏銳眼光和精湛、高超的翻譯詩藝。讀他這首極富創(chuàng)造性的譯作,并對照原文,我不能不驚異譯詩藝術(shù)已被推向了一個怎樣的境界!因為駱家在其《編后記》中全文引用了該譯文,我就不再引用了。我最后想說的是:王佐良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留下的這首譯作,幾乎也就是他那一代詩人翻譯家的光輝寫照。他們滿懷著理想和責任,把自己獻給靜默的遠航和明亮的捕撈,在寫詩和譯詩中度過了一生。他們也許說得太少,后來又太多,但他們?nèi)鱿碌臐O網(wǎng)并沒有落空。他們不僅給中國新詩和語言文化做出了最可寶貴的奉獻,他們也帶出了、滋養(yǎng)了新的一代(這本《新九葉集》就是證明)。他們留下的遺產(chǎn),正如那磨損的掛在墻上的漁網(wǎng),難以辨認而又令人起敬。它已被牢牢釘在沒有未來的未來之上。實際上,它也不需要別的未來;它自身就在昭示著一種語言和詩歌的光輝的未來。
2017.9.29人大林園
駱家,本名劉紅青,詩人,譯者。1983年至1988年在北京外國語學院俄語系學習。出版有詩集《驛》《青皮林》《學會愛再死去》,譯著《奧爾皮里的秋天》等。
金重,原名郭鐘,1986年至1989年就讀于北京外國語學院英語系。20世紀80年代開始翻譯中國詩人作品,2017年在美國編輯翻譯出版The Caravan: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大篷車:中國當代詩選》),收錄29位中國當代詩人作品。
收入本詩集九位詩人分別是:李笠、金重、高興、少況、樹才、黃康益、駱家、姜山、李金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