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權制度對中國而言是舶來品，內在于著作權的著作人格權當然也不例外。由于著作人格權生成過程的激烈爭論，即至形成，理論界與實務界對著作人格權也未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稱謂。著作人格權觀念引入中國以后，稱謂方面的五花八門并未改觀。“著作人格權”“作者人格權”“作者精神權利”“作品精神權利”“著作人身權”“作者人身權”等諸多稱謂并行于世，各類教科書、專著及其他資料文獻中均有體現(xiàn)。“著作人格權”例見張俊浩《民法學原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修訂第三版）第四編第25章第三節(jié)，馬俊駒、余延滿《民法原論》（法律出版社2005年第二版）第一編第四章第五節(jié)，蕭雄淋《著作權法論》（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四章第一節(jié)；“作者人格權”例見費安玲《著作權權利體系之研究——以原始性利益人為主線的理論探討》（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五章；“作者精神權利”例見李明德、許超《著作權法》（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三章第二節(jié)；“作品精神權利”例見楊延超《作品精神權利論》（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著作人身權”例見張玉敏《知識產(chǎn)權法學》（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二版）第二編第七章第二節(jié)，劉春田《知識產(chǎn)權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二版）第二編第四章第一節(jié)，吳漢東《知識產(chǎn)權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四版）第二編第四章第二節(jié)；“作者人身權”例見湯宗舜《著作權法原理》（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05年版）第五章第四節(jié)。另外，還有個別學者使用“著作身份權”\\[參見李錫鶴.民法學應有準人身概念\\[J\\]. 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07(2)\\]。不同的稱謂后面往往隱藏著稱謂使用者對著作人格權的不同理解。學界在論及該主題時，為行文方便而在不同稱謂之間選擇換用的現(xiàn)象亦為常見。因我國自1990年首次制定《著作權法》以來便將“著作人身權”選定為法律術語，導致“著作人身權”在教科書層面得到較大范圍的使用；但在知識產(chǎn)權理論研究層面，仍以“著作人格權”使用為多。受法國、英美法系影響較多的則偏向使用“精神權利”一詞。從著作人格權的理論淵源來看，相較于其他語詞，“著作人格權”一詞在稱謂上似乎更為合適。

本研究開展之初，正值國家版權局就我國《著作權法》的第三次修訂展開前期的調研工作。對民法人格權與著作人格權的比較研究顯示，目前的著作人格權與民法人格權理論捍格不入，且存在理論與實踐的嚴重脫節(jié)。著作人格權在理論層面歸屬于民法人格權，但法律規(guī)范層面的著作人格權難以貫徹民法人格權的專屬性，在法人作品、視聽作品、職務作品、委托作品、保護期限等方面表現(xiàn)出與民法人格權理論的強烈沖突。法律規(guī)范似乎“背叛”了理論，理論則“扭曲”了現(xiàn)實生活。從根本上解決著作人格權與民法人格權理論的沖突問題，理順“法學理論—法律規(guī)范—現(xiàn)實生活”三者的關系，進而為《著作權法》修訂工作及法律適用建言獻策，成為本研究的落腳點。目前已完成初步的研究工作，形成了五章約20萬字的研究成果。

第一章“著作人格權與民法人格權理論的沖突”列出了我國《著作權法》關于著作人格權的規(guī)定與民法人格權理論相沖突之處，引出擬研究的問題：著作人格權當真屬于民法人格權？民法人格權與著作人格權該當如何？二者之間的沖突該如何解決？

第二章“民法人格權及其理論基礎”系統(tǒng)梳理了民法人格權的理論淵源，探查了民法人格權的內部構造，發(fā)現(xiàn)：（1）作為主體基礎的人格不同于人格權客體的人格；（2）主體由自由意志結合軀體而成，故生命、身體、健康、自由為內在于主體的內在屬性，不同于姓名、肖像、名譽、隱私等社會屬性；（3）自然人的內在屬性因內在于主體而不能權利化，又因其無從積極支配而無須被權利化，可適用“人之本體保護”模式；（4）自然人的社會屬性并非內在于主體故有被權利化的可能，得適用“權利保護”模式；（5）人格權的客體即為自然人的社會屬性，相對于內在屬性來說，其特征即是與主體并非完全不可分離。

第三章“著作人格權及其理論基礎”系統(tǒng)梳理了著作人格權的理論淵源，并結合版權體系國家與著作權體系國家的實在法，考查了著作人格權的構造，發(fā)現(xiàn)：（1）英國雖是現(xiàn)代版權觀念的發(fā)源地，也是獨創(chuàng)性理論的首倡國，但因其經(jīng)驗主義的底色、功利務實的做派而未能孕育出“著作人格權”；（2）法國“精神權利”（droit moral）概念的提出與德國“人格權”討論的展開至關重要，正是二者互相影響，彼此結合，共同促成了“著作人格權”理論的成形；（3）在對著作人格權的理論探討中，先后產(chǎn)生了基爾克的“一元論”、科勒的“二元論”與現(xiàn)代“一元論”、現(xiàn)代“二元論”；（4）到20世紀中期左右，相伴而生的民法人格權與著作人格權均得到了實在法層面的承認：德國著作權法是現(xiàn)代“一元論”在實在法層面的典型體現(xiàn)；法國則是實在法層面現(xiàn)代“二元論”的首倡國；西班牙、意大利等歐洲國家，拉丁美洲的諸多國家以及中國大陸和臺灣地區(qū)，均是現(xiàn)代“二元論”的實踐者；日本著作權法則秉持科勒的“二元論”；（5）版權體系國家習慣以普通法來保護作者的“精神權利”，英國還在1988年版權、外觀設計與專利法中以專章規(guī)定了作者精神權利，美國則長期以來拒不接受“作者精神權利”的概念，即使1988年加入《伯爾尼公約》以后，在立法層面給予作者精神權利的保護也極其有限。

第四章“著作人格權與民法人格權理論的關系”回顧了民法人格權的根本特征——非財產(chǎn)性和專屬性，還發(fā)現(xiàn)在統(tǒng)一的“人格權”表述下，實際存在兩種不同性質的人格權：一種是技術意義上的“人格權”——“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自由權”；另一種則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格權——姓名權、肖像權、名譽權等。前者可稱為“人身的人格權”，后者可稱為“精神的人格權”�，F(xiàn)行《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著作人格權則具有既無財產(chǎn)性也無專屬性的“怪異”特征，難為民法人格權所完全涵蓋。反思著作人格權時，發(fā)現(xiàn)作者基于創(chuàng)作事實而在作品上表明其作者身份時，其實包含兩層意思：一是“我”在作品中表達了“我”的思想，二是作品這個“身外之物”是“我”的。前者強調作者與作品內在的精神聯(lián)系，不妨稱之為“內層含義”；后者強調作者與作品外在的財產(chǎn)關系，不妨稱之為“外層含義”。這兩層聯(lián)系可稱為作者與作品之間的“固有聯(lián)系”，在不同類型的作品中，這兩層聯(lián)系有不同的強弱對比。版權觀念誕生之初，固有聯(lián)系之中的“所有權關系”得到確認，精神聯(lián)系卻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直到今天，“所有權關系”在版權體系國家仍占據(jù)主導地位。當法理個體主義在浪漫主義氣息的熏染之下，借助主體哲學的力量，將“寫者”提升為“作者”，從而奠定了作者對作品的統(tǒng)治地位，進而提出“作品體現(xiàn)作者人格”理論之時，作者與作品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終于彰顯出來并得到極度的放大，以至于“固有聯(lián)系”內的“所有權關系”被淹沒在精神聯(lián)系的光環(huán)之中。適逢歐洲大陸的“人格權”討論盛會，這種放大之后的精神聯(lián)系被堂而皇之地塞進了“著作人格權”。原有的“所有權關系”因精神聯(lián)系的膨脹竟被擠出了“署名”這一“老家”，被迫以“著作財產(chǎn)權”的方式直面作品。從此，在法學理論乃至法律規(guī)范層面，“署名”只有精神聯(lián)系一層含義，“署名權”也成了最核心的著作人格權。然而，作為一種事實關聯(lián)，“所有權關系”始終是存在的，不會因法學理論、法律規(guī)范的不承認而消解。由此，便出現(xiàn)了法學理論對現(xiàn)實生活的背離、法律規(guī)范左右為難的尷尬局面。檢視現(xiàn)行《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署名權、發(fā)表權、修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后，我們看到，《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著作人格權其實是一個龐雜的體系。其客體、背后的利益、身處的環(huán)境都不是單一的。著作人格權實際承載了財產(chǎn)利益、人格利益、公共利益等多重利益的保護任務。集多重利益于一身而僅被定性為單一性質，并試圖以民法人格權為其歸宿，這注定了著作人格權的“理論性質”與其“現(xiàn)實本性”的不合。

第五章“著作人格權與民法人格權理論的協(xié)調”，首先，厘清了“作者—作品”這一基本關系。其次，揭示了我國現(xiàn)行《著作權法》上的著作人格權以“作品體現(xiàn)作者人格”理論為指導，對作品與作者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給予了高度重視，但忽略了署名、發(fā)表行為所含有的財產(chǎn)權方面的意義，甚至連作品本身都被忽略了。最后，建議將著作人格權從著作權體系中剝離出去并改稱為“作者人格權”。著作權被純化為財產(chǎn)權，“客體雙重”的矛盾也得以解決：著作人格權的客體是作者人格，著作財產(chǎn)權的客體是作品的表達。實踐中還存在作品的“類型雙重”：“文如其人”類與非“文如其人”類作品。鑒于兩類作品的不同功能，建議只賦予“文如其人”類作品以作者人格權。至于如何界分兩類作品，可考慮在立法層面作例示式列舉，具體由司法層面依立法精神個案裁量�？傮w精神是，只要判定作者人格對于該作品的功能很重要，就認定其為“文如其人”類作品。如非“文如其人”類作品在極端情況下也發(fā)生了侵害真正作者的人格利益，真正作者可依一般的民法人格權請求救濟。如此，我們得到了改造現(xiàn)行著作人格權體系的方案：在確認作者因創(chuàng)作作品而取得作者身份的基礎上，將作者人格權剝離出著作權，納入民法人格權，并只賦予“文如其人”類作品的作者。這一方案不妨稱為“作者人格權”方案（詳見第五章第197頁圖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