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以二十四節(jié)氣為時序,書寫日常生活中面對人生、面對社會、面對大自然的省思。二十四節(jié)氣不僅蘊藏著自然流變的節(jié)奏,也提醒著我們在時序更替中找回生命的秩序。立春聆聽春天的聲音,驚蟄使孤獨者從夢里醒來,清明安靜等待自己花季的時刻,在芒種相遇和告別,立秋專心凝視一朵花,小雪儲存隱忍……二十四節(jié)氣周而復始,不動聲色,靜看山靜云閑,靜聽鳥啼花開,山河歲月長,隨著萬物生長的頻率,內(nèi)觀自己,默默記錄生命的處變不驚。這是蔣勛自己的功課,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功課。
二○一四年十月,我到池上駐村,每天在田野間走路,一邊是蜿蜒起伏的海岸山脈,一邊是陡峻雄壯的中央山脈,一百七十五公頃的稻田寬闊廣大。走在田陌間,感覺到晨昏變化,節(jié)氣推移,日升月沉,花開花落,隨手用手機留下剎那光影,記錄一兩段文字,想與外地朋友分享,因此開始在“臉書”發(fā)布,陸續(xù)積累了不少圖文。
在池上走過的季節(jié),晨昏,浮光掠影,借手機相片文字做記錄,其實很隨性,沒有特別計劃,也沒有特定目的,大多沒有評論,純粹白描在自然間且行且走漫無目的的實時記錄。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我如浮云,隨意飄蕩,在一朵花前駐足,每一處山腳,每一處海域,每一處河口,都像前世故人。日落余暉,不期而遇,仍然叮嚀再三,水深波浪闊,步步走去,都有慎重。
二○一四年十月到二○一六年五月,陸續(xù)發(fā)布在“臉書”的圖文,整理編輯成了《池上日記》和《池上印象》。我翻閱兩本書,才看到隨性的記錄里明顯貫穿著二十四節(jié)氣時間的推移變化。
從立春到雨水,從驚蟄到春分,從清明到谷雨,從立夏到小滿……每兩個星期左右,一次節(jié)氣推移,應(yīng)和著星辰流轉(zhuǎn),應(yīng)和著風起云涌,應(yīng)和著潮來潮去,應(yīng)和著花開花落、日升月沉……這些在工業(yè)文明的現(xiàn)實里都會漸漸被遺忘、失去了意義的節(jié)氣,卻在池上這樣一個農(nóng)村,時時被農(nóng)民記惦在口中。
數(shù)千年的農(nóng)業(yè)文明,與土地賴以為生,與雨水、陽光、風云賴以為生,要兢兢業(yè)業(yè),時時刻刻記得自然的變化。日照的長或短,定出了春分、秋分,四時里刻畫了立春、立秋、夏至、冬至。驚蟄是大地萬物從沉睡里蘇醒,雨水是植物茁長的渴望,芒種、谷雨都是五谷萌生的記憶。到了小滿,就看到池上田里的稻谷抽出穗,結(jié)了zui初一粒粒圓圓的谷粒。
我喜歡立秋以后的處暑,是夏天的結(jié)束,也是民間說的“秋老虎”。
白露、秋分、寒露、霜降是我喜愛的四個節(jié)氣,早晚有涼風習習,清晨可以在樹葉上看到一粒粒露水,空里流霜,夜晚可以滅燈看耿耿星河。
氣候變遷了,都市殺死了節(jié)氣,這幾年,小雪、大雪常常連樹葉都不變色。冬至燠熱,吃著湯圓,心中忐忑。
回到土地,回到自然,認識節(jié)氣,也許不是懷舊鄉(xiāng)愁,而是自然異變時刻留給都會人的新的救贖吧!
小寒、大寒走過歲月,跟四時依序綻放又依序零落的花朵一一問候。河口漲潮,洶涌澎湃,猶記得青春,熱淚盈眶。此時潮退,一波一波,在沙石泥濘中緩緩迂回退遁逝去,學會舍離,學會退潮離岸的告別。
我在節(jié)氣里做救贖自己的日常功課。知道歲末寒冬,冷到極致,再過兩星期,就是立春了。
二十四節(jié)氣這樣周而復始,不言不語,不動聲色,數(shù)千年來,它在無言中,看過多少朝代興亡,有多少人仰馬翻的嚎啕涕淚。
朝代興亡,涕淚喪亂,使歷史驚動。
然而,朝代興亡之上,還有歲月靜好,可以靜看山靜云閑,靜聽鳥啼花放,無一點愛憎,無一點喜嗔,不哭不笑。
zui近的兩篇“臉書”都是二○一九年在大陸旅途中的記錄:一記山東濰坊青州窖藏的北齊佛像,一寫雨中西湖泛舟。轉(zhuǎn)貼在下面,做二○二○庚子年疫情的告別吧,祈愿眾生平安!
北齊青州佛像一直給我很深的震動。
素樸潔凈的一尊石雕,說不出來的眉宇之間隱約的悲憫。嘴角淡淡的微笑,什么也沒有說,卻使人從心里深處升起端正崇敬的歡喜與贊嘆。
美到了極致,也許不是思維,不是邏輯,不是論辯,不是分析,像一朵花的綻放,仿佛與自己的前生或來世相遇。熱淚盈眶,悲欣交集,只有合十敬慎,低頭斂目,不可思,不可議。
每次去上海,都到震旦美術(shù)館禮拜一尊青州佛像,多年來一直想去青州,想親近這些佛像的原鄉(xiāng)。這些佛像是某一次戰(zhàn)亂或滅佛時被寺廟僧人刻意窖藏保護的,上千年過去,從泥土中被發(fā)現(xiàn),臉上微笑仍在。
二○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四日終于在青州見到了這些宿世記憶里的面容……
通過戰(zhàn)亂、饑荒、天災人禍,通過一次一次的死亡與衰老,通過哭與笑,通過愛與憎恨,通過舍與不舍,zui終修行升華出眉宇的悲憫與嘴角淡淡的微笑,在俗世生死之上找到了永恒的靜定。
北齊只有二十八年,卻在青州出現(xiàn)了中土佛像zui高峰的美學形式,究竟是什么力量促成這些佛像的出現(xiàn)?二十八年間北齊歷史其實屠殺災難戰(zhàn)亂不斷。讀《北齊書》,政治斗爭殘酷到不忍卒讀。是生命的不忍使這些面容低目垂眉嗎?是生命的不忍使這些面容嘴角揚起淡淡的微笑嗎?
也許我們從來沒有真正領(lǐng)悟,對生命**的不忍,除了眉宇之間的悲憫,還要堅持嘴邊永遠不應(yīng)該消失的微笑吧?
很淡很淡的微笑,淡到不容易覺察。但是,只有持續(xù)這樣微笑著,才對抗著屠殺、凌虐。在鬼哭人嚎的境域,在人仰馬翻的災難中,這淡淡的微笑像黑暗郁濁里一點點亮光,使人相信,暗郁會有盡頭……
我站在這尊北齊青州佛像前,無端想起魯迅悼念學生柔石殤逝的一篇文字,他用到的句子是:“淡淡的血痕……”
二十四日正午看完佛像,去云門山廣福寺用齋。山寺依山巖而建,北魏稱“巖勢道場”,頹圮多年,由本悟大師重新規(guī)劃建寺,伽藍莊嚴樸質(zhì)。感謝雪初師父引領(lǐng)禮佛,依階從山門上至大雄寶殿,寺宇僧眾,相貌皆如古佛像中走出,知道悲憫?yīng)q在,微笑猶在。
西湖人都知道:晴湖不如霧湖,霧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
這或許是感傷者的意見吧,其實,晴、霧、雨、雪,我都去過,也都好。晴湖水光瀲滟,陽光亮麗。如果是春天,走蘇堤,自然知道“蘇堤春曉”桃紅柳綠的繚亂繽紛!傲寺匉L”是聽覺的功課,也有春天黃鶯鳥在柳絲飛揚中跳躍啁啾的愉悅歡欣。
起了霧,下了雨,“平湖秋月”“三潭印月”,山色空蒙,色彩褪淡,繁華去盡,風景只剩下水面流逝的光。今日雨中,西湖是一幅悠遠的水墨長卷。哀樂入中年,可以微笑看山看水,可以微笑看花開花落,潮來潮去,云舒云卷,沒有什么牽纏掛礙。
某年除夕到西湖,大雪紛飛,一片瑩白。走過斷橋,自然知道什么是舍離,什么是告別,什么是諸相非相。
我并不想只用哀傷的心境看山水,“曲院風荷”據(jù)說“曲”原是“麯(讀作q)”,是南宋釀酒的“曲院”。盛夏炎熱,風里酒香夾著荷花香,迎面撲來,那真是嗅覺的饗宴狂喜吧。
西湖是一年二十四節(jié)氣的功課,“春曉”提醒“晨曦”,“雷峰夕照”就提醒“晚霞”。
今日又微雨,和好友二三雨中游湖,小舟或即或離,若遠若近。宋元畫里常有這樣兩艘船,若知己攀談,又像是陌路,對面不相識,各自有各自的天涯海角。湖上來過白居易,來過蘇軾,來過張岱,來過李叔同,他們不曾對話,留下的也只是千古的獨白。
節(jié)氣提醒的是自然秩序,希望二○二○年節(jié)氣不亂,人事不亂。能有不亂之心篤定做好日常的功課。
把這幾年的“臉書”做日常功課的圖文,結(jié)集成書,我合十敬慎,為眾生祈福——歲月靜好。
二○一九年歲末,大雪、小寒之際,珍重,珍重。
蔣勛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