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來,隨著西力東移與西學東漸,經(jīng)學遭到國人蔑棄,僅僅成為新的以西方文化為參照系的歷史研究的對象。由此造成的蕞大的后果之一,則是中國文化自身的失語,中國文化失去了表達自身的能力。幾年前,中國學術界重提有關中國有無哲學的話題,便是這一失語仍在延續(xù)的一個表征。
經(jīng)學的失語首先影響了中國文化的自我意識。潛藏在晚清以來古今中西爭論背景之后的,其實是建立在經(jīng)學體系之上的傳統(tǒng)學術無法在短期接納西學,從而引起的文化上的心理緊張。這種緊張在國力不振之際表現(xiàn)為文化上的盲目自戕,在國力稍蘇之時則表現(xiàn)為觀念上的盲目自大。如何擺脫這兩種盲目狀態(tài),有賴于從學理上改造經(jīng)學的歷史形態(tài),使之在現(xiàn)代重現(xiàn)煥發(fā)生機。這是需要幾代人為之不懈努力的事業(yè),絕非如時下所謂儒學在大陸的復興,更多地只是一種立場上的自我宣示。其尤下者,則把經(jīng)學重新打造成一種宗教式的意識形態(tài),只許信仰,不許質疑,這不利于時下中國文化的重建。
經(jīng)學的缺位還影響了對中國文化的歷史理解。新文化運動以來,科學主義逐漸在中國思想界甚囂塵上。反映在人文領域,則是以科學派新史學為中心的整理國故運動以及種種以論代史、自命科學的歷史研究。這些研究盡管不無所見,但總的來說用一套與原有知識系統(tǒng)相異的理論或方法對經(jīng)學加以剪裁,扭曲了經(jīng)學自身的表述邏輯,妨礙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理解。因此,即便只是正本清源,也同樣需要加深對傳統(tǒng)經(jīng)學的研究。
編後記
二十一世紀轉眼已經(jīng)過去五分之一了。儘管許多人對未來仍然表現(xiàn)出極大信心,並作出種種籌劃,甚至不斷有預言説,人類即將在科技之光的照耀下超越死亡;但生命本身的不可預測性,還是不斷製造出各種眼花繚亂的事件,這就是人類的現(xiàn)實處境。危機也讓不少曾經(jīng)信念堅定的人氣餒:一方面,各種傳統(tǒng)的信仰體系在科技的巨大操控能力面前顯得脆弱不堪;另一方面,科學家、科幻作家乃至一些科技公司的領袖,已在認真地探討平行世界、高維空間等等近乎神話的理論,以至於不少人懷疑,看起來確定無疑的現(xiàn)實世界也許只是一個巨型虛擬系統(tǒng)的一部分。
類似的疑問和緊張也在一些經(jīng)學研究者中表現(xiàn)出來。幾年前,海外一位嚴謹?shù)拇呵飳W家便鄭重提出,春秋學祗是地球文明從二、三次元上升到四次元的學問,而《禮運》大同也只能代表以愛、和平、互助爲核心的四次元初階文明,在未來的文明躍遷之後,這些道理已遠遠不夠。由此可見,清末學者廖平所要建構的天人小大,即把經(jīng)學推擴到六合之外的構想,儘管在百年之後仍存迴響,但基調卻是挫敗和茫然。更多的學者則主要受考據(jù)癖驅使,索性鑽到故紙堆中,對類似問題置之不理。經(jīng)學到底已經(jīng)終結,成爲歷史的一部分,還是仍然具有未來?
也正是因此,近幾年關於第三期經(jīng)學的討論,便成爲中國思想界一個無法繞過的問題。相關討論因爲與現(xiàn)實的政治、文化因素糾纏在一起,頭緒紛繁複雜。但由於經(jīng)學本身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基礎性地位,這些討論又總是與文明的存續(xù)乃至族羣的一體性等關鍵問題密不可分。
對於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來説,在西力東漸、傳統(tǒng)文化遭遇危機的態(tài)勢之下,無論是附會或融攝西學以捍衛(wèi)自身文化的合理性,還是強調中西之異以改造固有傳統(tǒng),其前提都是對西學的自覺接受。這與晚清以來中國由天朝上國變成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歷程是同步的。儘管兩次大戰(zhàn)之後形成的世界體系十分鬆散,而且只是一種以西方色彩爲主的地方性形式,但本身仍是人類文明一體性的某種體現(xiàn)。人類因此分享了自由、民主、平等、仁愛等基本價值。這些價值在一些地區(qū)顯然是被扭曲的,但扭曲本身卻也證明名器的影響不可小覷。
不過失之毫釐,差之千里,觀念上的名實之別,一旦進入實踐,便會形成現(xiàn)實世界的巨大分歧。這種分歧達到一定程度之後,會反過來對原有的一體性格局構成挑戰(zhàn)。有時,這些挑戰(zhàn)會以文明衝突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但假如回到人類精神深處,便會發(fā)現(xiàn)文明不過是一種障眼法。否則無法解釋爲什麼有些國家儘管分屬不同文化,卻能和平共處;而有些同文同種的族羣卻勢如水火,不共戴天。關鍵問題便在於人類合羣方式的不同,到底是和稀泥式的玄同、一把抓式的尚同,還是羣而不黨、和而不同?在現(xiàn)代各種政治學觀念背後,隱藏著或同或異的精神結構。
於是,一種強調文明差異的觀念粉墨登場,原有的國際體系開始逐漸崩塌。主張從民族國家復歸到原有文明形態(tài)的聲音,便似乎順理成章。這種聲音有時甚至會以舊的經(jīng)學形態(tài)相文飾,爲現(xiàn)實的一體性框架尋找一個古老的標籤。這是以另一種方式來坐實文明衝突論。在這一觀念背後,既有地緣政治的因素,也與後現(xiàn)代思潮對近代西方文化的消解有關。在後現(xiàn)代主義那裏,人類整體文明自身所隱含的本末結構被夷於平列,在去中心的各種喧囂之中,精神陷入一種虛幻的、無差別的平等觀。無差別的平等觀之所以是虛幻的,是因爲無論如何不喜歡現(xiàn)實的中心(本)與邊緣(末)關係,都難以否認:中心與邊緣儘管可以更替,卻無法真正消除,這是生命自身的本末張力所決定的。這就像晚清以來許多禮教的批判者,以爲仁義禮智信五常只是中國文化的特殊産物,必欲除之而後快;殊不知無論西洋、印度還是阿拉伯文化,其實同樣具有自己的禮教和綱常,只是語言和結構不同而已。文明之所以有別於野蠻是因爲禮的存在,對具體禮教形式的否定並不意味著禮本身可以被滅棄。五常本身便是普適的,並非中國文化的禁臠,這才是常道之爲常道的根據(jù)所在。前述以西方文化形式出現(xiàn),但又被大多數(shù)族羣接受的那些觀念其實也是如此,儘管用的是地方性語言,表達的卻是人類普遍的精神理想。在今天,假如仍然以地域作爲文明的標籤(這一點在時下的政治學和歷史學界似乎仍很盛行),未免過於簡單了。
當然,與另外一種聲音相比,這些論調便顯然落伍了。早就有一種力量,試圖在元明清(我稱之爲末三代)以來固有的廢墟中,爲人類文明重建一種新的一體性。對於許多在想象中以諸夏自居,但又飽受百年來天朝上國跌落之苦的國人來説,這種願景常常令之興奮不已。問題是,末三代以來的基本架構,儘管同樣具有共同體的形式,卻與真正建立在生命自由基礎上的那種一體性根本有別?鬃訍核贫钦撸瑦狠畞y苗、紫之奪朱,著眼點即在於此?组T經(jīng)學強調仁禮合一,現(xiàn)實的政治架構假如缺少禮的別異性(正如獨斷之外假如缺少質疑),那麼一體不僅毫無意義,而且勢必流於大惡。只有能夠同而異,回到仁禮合一的精神結構,才是《周易》所謂各正性命,才是以元統(tǒng)天的大一統(tǒng),這是生命自由的真諦所在。大概地説,人類歷史上真正燦爛的文明形態(tài),儘管形式往往各有不同,但主要都建基於這一精神結構之上。關於這一問題,未來還可以進一步申説。
換言之,那種封閉的一體性,儘管同樣具有統(tǒng)一的形式,卻並非真正的一統(tǒng)。應該強調的是,經(jīng)學上的大一統(tǒng)與世俗的流行含義並不一致,甚至恰恰相反。真正的一統(tǒng)是指以天道之仁來統(tǒng)合充滿差異的世界,既開放而又不失一體,永遠保持生機。當自我與宇宙在根源上相通之時,我便意味著一體的實現(xiàn),孔子所謂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反之,假如是他者與宇宙在根源上相通,那麼捨己從人才意味著真正的一體性。這裏體現(xiàn)出經(jīng)學上的小大之辨,孟子所謂惟仁者爲能以大事小,惟智者爲能以小事大。至於如何作出相關判斷,絶不能靠虛張聲勢的自我宣示,而是應該加以嚴肅探討。當然,現(xiàn)實的弔詭是,幾乎所有陷於封閉的一體性的體制,都同樣自以爲溝通了本源,於是因襲會自鳴創(chuàng)造,鄙野會自居文明,整個世界因此充斥著師心自用與好爲人師,這是人類社會各種激烈衝突的根源所在。
當然也還存在另外一種可能?偟膩碚h,儘管人類已經(jīng)形成幾個不同的文化分支,而且各自把自身理解成文明的形態(tài),但假如追本溯源,便會發(fā)現(xiàn)一個難以否認的事實:不同文化的基本傾向儘管不無差異,但卻早已並存於所有文明的精神結構之中。這在軸心時代以後文化交融的過程中其實也可以看到。譬如,作爲經(jīng)學的分支,墨辯、名家與古希臘的知性思維遙契,而莊子則與標舉空性的大乘佛學相通。另如景教或聶斯托里派,儘管更像是東方的學問,並因而託庇於中土,但同樣是西洋文化精神結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甚至在政治及社會結構上,春秋時代與古希臘城邦似乎同大於異,而淵源於商代的秦政,以及由此建立的統(tǒng)一帝國,則與十九世紀以來法、德、俄等國一些強調劃一的政治傳統(tǒng),尤其是異時異世的知音。從純粹思辨的角度來説,不僅古希臘所自覺的知性思維是普遍的,由中土及印度所特別發(fā)展的德性、空性思維,乃至猶太文化的超越性傳統(tǒng),其實也都是普遍性的。因性顯相,人類文明的不同形態(tài)由此證成。
從這個角度來説,人類文明從來沒有真正失去自身的一體性,只不過在不同文化的顯性意識中被忘卻了。軸心時代以後幾種主要文化之間的差異,因此可以理解爲人類文明的總體生命形態(tài)向不同維度展開。歷史上看似激烈的文明衝突,不過是人類總體文明的內在張力使然。在這一過程中,文明表現(xiàn)出自身的常與變,這就是易有三義中的不易與變易。對人類精神結構的內在理解,則是其中的易簡之道。而在今天,對這一精神結構作出全面而徹底的理解,便成爲經(jīng)學的核心問題之一。如同此前已經(jīng)指出的,因性顯相的不同文化,將重新回到《尚書》所謂四門穆穆的一體之境。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當中印兩希四根支柱確立之後,人類學術已經(jīng)在爲自身的文明大廈建造屋頂,通過對差異性的超越,重新回到原初的某種同一,儘管古今這兩次同一在形式上已經(jīng)截然異趣。而在文明內部的組織形態(tài)上,誠如《孟子盡心上》所討論的那樣,理想的狀況應是乾道變化的天道一體性對於某些自外傾向的克服,實現(xiàn)一種新的歸往,這就是孔子所説的天下歸仁以及孟子所謂王者無敵。這是時下經(jīng)學乃至整個人類學術應該努力的方向。只不過在這一過程中,依然會存在各種形式的衝突。但這種衝突不是文明間的衝突,而是精神結構的差異,在這種差異中藴含著偏全之分、小大之辨或文野之別。從目前的形勢來看,文與野的對決已經(jīng)無可避免。執(zhí)著於地方性視野而又缺乏敬畏的族羣,終會因爲失去本源的滋養(yǎng)而一蹶不振。
按照華夏古典的精神意象,文明開啓於山水之間。水的渾沌,象徵著生命的本源;山爲百物依止,意味著文明的初成。早期人類,就在不同的山谷之中各自成長。但生命同樣不會停留在一隅之地,於是才有百川灌河之後,河伯的望洋興嘆。人類第二期文明因此拓展到五洲四洋之間。但誠如莊生所言,九州(地球)之於宇宙,又何嘗不是稊米之在太倉 (《莊子秋水》)。那麼在今天,當人類即將昂首面向星際之時,到底該是虛中應物、莊敬自持,還是師心自用、戡天役物?儘管事變依然無窮,但應對之方其實不出兩塗?鬃诱h: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人類的希望在於回復本真的敬畏之心並直道而行。這是經(jīng)學所以爲常道的根據(jù)所在,並非隨著時空維度的躍遷便可以避免。
當然,人類儘管在總體上都需要面對這一挑戰(zhàn),但其實還存在更爲迫切的問題。譬如,在一些呼牛牛應、呼馬馬應的所在,一方既然是草隨風偃,一方也便樂得以丕顯無謬的天道自居。這顯然又是昌言直道而行的孔子所始料不及了。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這無疑是人類精神下墜的悲劇。那麼是否還有解決之道呢?一般來説,回復《周易》所説的天地之心,生命自然會有上出的動力;但誠如孟子指出的,無恒産而有恒心者,惟士爲能,若民,因無恒産,則無恒心,越是普通人的生命,越需要一個良好的機制來護持。所以,這一問題既不能抽象而談,也不可用戲論的心態(tài)面對,甚至也不能只靠少數(shù)人(士)的堅定自守(恒心),而是仍然有賴於人類合羣之道的具體解決。
鄧秉元
2021年7月3日初稿草成
2021年7月24日定稿於中州大水之時
目録
學遺札
張爾田致王國維書(三通)/1
馮沅君《古優(yōu)解(附録二)》審查意見書盧前撰秦燕春附識/5
古典新詮
古本《老子》校讀釋·《道經(jīng)》二
五十二至五十八章劉志榮/7
《孟子·盡心上》講疏鄧秉元/34
出土文獻與經(jīng)學
【主持人語】林志鵬/107
説《論語·堯曰》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鄔可晶/108
戰(zhàn)國竹書《心是謂中》的二重命觀及心論林志鵬/124
清華簡《保訓》之中再思考
從測陰陽之物談起古育安/135
經(jīng)學歷史
《周易》所見文王受命稱王的歷史敘事何益鑫/155
衛(wèi)湜《禮記集説》在宋元論著中的身影考述楊晉龍/200
調和與分歧
清中葉考證學風下的《大學》詮釋黃湛/222
圓桌會談
《我們今天怎樣做父親:梁啓超談家庭教育》新書分享會發(fā)言
張文江鄧秉元劉海濱/254
無論多少,不該被抹煞
《公羊》和《穀梁》的史料價值黎漢基/276
西洋藝術史暢想陳強/290
編後記/303
稿約/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