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尼古拉·張
他渴望自己的思想得到流傳和解釋。這也是為了解釋他自己。在某種程度上,他所探討的多樣而分散的問題,似乎讓人們無法琢磨其思想的連貫性。在巴黎的公寓里,布魯諾·拉圖爾用樸實無華的語言,帶著喜悅,鏗鏘有力地接受了這一系列訪談。在訪談中,他的言辭既十分迫切,又撫慰人心。在這個訪談的現(xiàn)場,他有一種緊迫感。這次訪談信息如此密集,且言簡意賅,似乎他在安排著一切。他關注的問題十分清晰,他的對話幽默風趣,他的言辭如同表演的藝術。仿佛隨著他臨終一刻的臨近,一切都變得如此透徹。布魯諾·拉圖爾于2022年10月9日去世,享年75歲。他是同代人中最重要的法國知識分子之一。2018年10月25日,《紐約時報》寫道:他是法國最負盛名的哲學家,也是被誤解最多的哲學家。
拉圖爾在國外享有盛譽,他的研究成果曾榮獲霍爾貝格獎(2013年)和京都獎(2021年)。不得不說,他的研究涉及幾乎所有知識領域:生態(tài)學、法律、現(xiàn)代性、宗教,當然還有科學技術,他對實驗室生活的研究具有原創(chuàng)性,并具有轟動世界的影響力。
除米歇爾·塞爾(Michel Serres)(拉圖爾曾與他共同撰寫過一本訪談錄《澄明》[éclaircisse-ments])之外,法國的哲學往往與科學思想和科學實踐保持著距離。
社會學家布魯諾·卡森提(Bruno Karsenti)曾回憶道:他是第一個意識到政治思想問題的關鍵在于生態(tài)問題的人。1999年出版的《自然的政治》(Politiques de la nature)就是證明,該書的思路與米歇爾·塞爾的《自然契約》(Le Contrat naturel,1990)一脈相承。
一、反傳統(tǒng)的社會學家
但毫無疑問,正是兩本以提問形式發(fā)表的生態(tài)學專著《著陸何處?》(Où atterrir?,2017)和《我在何方?》(Où suis-je?,2021),讓公眾更廣泛地了解了這位特征鮮明的社會學家。
他于1947年6月22日出生于博訥(黃金海岸)的一個資產階級大酒商家族,現(xiàn)在已成為當代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之一,激勵著新一代知識分子、藝術家和活動家去拯救各種生態(tài)災難。
正如哲學家伊莎貝爾·斯唐熱(Isabelle Stengers)在《拉圖爾斯唐熱,比翼雙飛》(Latour-Stengers,un double vol enchevtré,2021)一書中所記述的那樣,拉圖爾與斯唐熱在思想上長期保持著友好的交流,自蓋婭入侵(lintrusion de Gaa)1以來,拉圖爾從未停止過對我們所處的新氣候體制的思考(《面對蓋婭》[Face à Gaa],2015)。他解釋說,自從人類進入人類世(Anthropocene),人類已成為一種地質力量,我們的世界已經被徹底改變。他斷言,我們不再棲居在同一個地球上。
從十七世紀開始,現(xiàn)代人認為自然與文化、客體與主體之間的分離已經實現(xiàn)。他們認為,非人(non-humains)是與我們格格不入的事物,盡管他們一直在與之互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拉圖爾在其著作《我們從未現(xiàn)代過》(Nous navons jamais été modernes,1991)中宣稱,我們從未現(xiàn)代過。
二、生命體創(chuàng)造其生存的條件
不過,拉圖爾說道,有一項發(fā)現(xiàn)也許如同伽利略在他的時代的發(fā)現(xiàn)一樣重要,這就是英國生理學家、化學家和工程師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1919 2022)在《地球是一個生命體:蓋婭假說》(La Terre est un tre vivant:Lhypothèse Gaa,1993)一書中的發(fā)現(xiàn):生命體為自己的生存創(chuàng)造了條件。正如微觀生物邏輯學家林恩·馬格里斯(Lynn Margulis,19382011)所證實的那樣,大氣層不是給定的,也不是恒定的,而是由棲居在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創(chuàng)造出來的。
因此,我們就生活在這層薄膜上,這層薄膜覆蓋著全球,一些科學家,比如地球化學家、巴黎地球物理研究所教授熱羅姆·蓋拉代(Jérme Gaillardet)將其稱為臨界區(qū)(zone critique)。我們現(xiàn)在必須著陸于此,而不是去離地生活,以維持宜居條件的包絡(enveloppe)。拉圖爾將蓋婭(Ga?a)命名為臨界區(qū),蓋婭既是一種科學假設,也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女神,指的是大地之母,是所有神靈的母體。
我們的宇宙觀也發(fā)生了變化。我們對世界和圍繞在我們周圍的生命的表述已不再相同。正如科學哲學家亞歷山大·柯瓦雷(Alexandre Koyré)所說,伽利略革命使地球與其他天體更加接近,從而使我們從封閉世界走向無限宇宙。伽利略將目光投向天空,洛夫洛克則將目光投向地面。拉圖爾總結道:除伽利略的運動的地球之外,我們還必須加上洛夫洛克的變動的大地,這樣才算完整。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他的哲學能讓我們以全新的方式思考生態(tài)危機。但我們同時也要采取行動,著陸于這個新大地。我們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呢?要通過自我描述,讓每個公民不是描述我們生活于何方,而是描述我們?yōu)楹味睿⒚枥L出我們賴以生存的大地。大地是什么樣子的?在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陳情表(cahiers de doléances)中,第三等級精確地描繪了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并列出了不平等現(xiàn)象。因此,他斷言,一個懂得描述自己的民族能夠在政治上重新定位自己。
他的方法是什么?探究。他從未停止過對其力量的確認和檢驗(《探究的力量》[Puissances de lenqute],2022)。作為一個務實之人和經驗論者,在黃馬甲(Gilets jaunes)運動之后,拉圖爾領導了著陸何處?運動,在拉沙特爾(安德爾。、圣朱利安(上維埃納省)、里斯-奧朗吉斯(埃松。┖腿蚶剩ㄈ{-圣但尼。┡e辦了一系列自主陳情的討論會。你靠誰活著?是一個核心問題,是從無言的抱怨轉變?yōu)椴粷M的關鍵,這個問題有益于建立新的聯(lián)盟。
在一份調查問卷中,拉圖爾展現(xiàn)了這種提問的藝術。他在第一次疫情封控期間推出該問卷,以自主陳情的輔助形式,吸引了大量關注,其開頭的一個問題引發(fā)了許多被封控者的思考:對于那些在疫情封控下已暫停的活動,你希望不要恢復其中哪些活動?(《想一下恢復到危機之前的生產的各種封閉態(tài)度》[Imaginez les gestes barrières contre le retour à la production davant-crise],AOC,2020年3月30日)
三、集體合作的思想
《著陸何處?》是一種基本的研究手段,就像這位集體思想家從未停止過建立的研究手段一樣,就像他最近策劃的兩個展覽一樣。一次是2002年在卡爾斯魯厄的ZKM藝術與媒體中心(展覽名為臨界地帶),與奧地利藝術家彼得·魏貝爾(Peter Weibel)和偶像破壞組織(Iconoclash)合作;另一次是在蓬皮杜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展覽名為你和我,不在同一行星上),與馬丹·圭奈爾(Martin Guinard)和林伊娃(Eva Lin)合作。
這些作品由裝置和表演組成,其目的不是闡釋某種思想或哲學,而是進行思想實驗。它們將其他學科與藝術實踐結合在一起,讓我們對這種新的宇宙觀進行反思。他說:因為我不知道如何解決我自己提出的一些問題,所以我請教那些比我了解更多的專家,以及那些個性截然不同的藝術家,他們的作品讓我產生了思考。
不得不說,拉圖爾是在集體和個體的協(xié)助下,以小組和團隊的形式進行思考的。就像在巴黎政治學院時一樣,在他擔任科學院院長期間(20072012年),他創(chuàng)建了多個項目:媒體實驗室(Médialab,2009年成立的跨學科實驗室),旨在研究數字技術與社會之間的關系,現(xiàn)由社會學家多米尼克·卡丹(Dominique Cardon)領導;Speap(2010年成立的政治藝術學院),現(xiàn)由科學史學家兼劇作家弗雷德里克·艾伊-圖瓦提(Frédérique A?t-Touati)領導,他曾執(zhí)導拉圖爾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講表演《運動的地球》(Moving Earths,2019)。
拉圖爾還發(fā)起了由社會學家尼古拉·本維努(Nicolas Benvegnu)領導的科學與技術分析辯論圖譜(la cartographie des controverses à lanalyse des sciences et des techniques)項目,該項目旨在探索公眾辯論的復雜性,并將其變得清晰可見。這些辯論雜糅著社會、空間、地理、科學問題,他最近關于外來入侵植物的辯論就是一個不錯的例子。
此外,拉圖爾還啟動了大地形態(tài)(Terra Forma)項目,該項目由亞歷山大·阿雷涅(Alexandra Arènes)和阿克塞爾·格雷戈瓦(Axelle Grégoire)領導,這兩位年輕建筑師將景觀問題與領土政策聯(lián)系在一起。當然,還有前面提到的著陸何處?運動,拉圖爾在其中與建筑師索艾伊·哈基米爾巴巴(Soheil Hajmirbaba)和作曲家讓-皮埃爾·塞沃斯(Jean-Pierre Seyvos)等人合作。
他的妻子尚塔爾·拉圖爾(Chantal Latour)是一位音樂家,也是S-composition(專門從事共同創(chuàng)作的工作室)的協(xié)調人、中間人和藝術合作者;女兒克洛伊·拉圖爾(Chloé Latour)是一位演員和導演,她與弗雷德里克·艾伊-圖瓦提一起將拉圖爾構思的劇本《蓋婭全球馬戲團》(Gaa Global Circus,2013)搬上了劇院。他開玩笑說:這不是一個公司,而是一個農場,有父親、母親和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