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馬金蓮
那是五一假滿返回魯迅文學院（簡稱魯院）之后，家在天津的班長李子勝第二次組織同學去他家鄉(xiāng)玩兒。我們開了幾輛小轎車去的。和我同車的是河南的馬萬里、陜西的薛曉燕。我和馬萬里在后面，薛曉燕在副駕座上。大家一路走，一路天南地北東拉西扯地閑聊。言談中我稍稍了解了一些薛曉燕的情況，她是陜西神木人，煤炭系統(tǒng)推薦的作家，如今在榆林上班，兒子讀高中。在漢沽海邊坐了船，漸漸地離岸遠了，風在吹，海浪白花花的，我傻呵呵看著海面，看著那些水花就在心里晃呀晃，晃得我直惡心，原來暈船了。只能回去坐在艙里。大家都擠在船頭看風景，我老老實實獨坐。無聊中身邊有一個人也坐著，她善談，不斷地說笑，我也跟著說笑，漸漸地竟然都高興起來。艷紅的救生馬甲套在身上，映得她一張臉紅撲撲的，一對大眼珠子忽閃忽閃，說話快人快語，給人豪爽的感覺，這就是薛曉燕。往回走的路上依舊是我們坐一車。離津入京，漸漸地上了五環(huán)路。我們像去時一樣倚窗欣賞著帝都的風景。忽然班長說好像迷路了，將前面那輛車跟丟了。我們這才驚醒，是啊，同行那輛車真的不見了。我猜度班長回天津的路熟悉，到了北京這迷宮般的繞城路上，他就不那么認路了。果然，越走越能感覺到班長的緊張。他一邊握著方向盤走，一邊說怎么辦，現(xiàn)在只能一直往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吧！這時候薛曉燕不再和他絮絮地說話，她扒著玻璃瞅窗外，一會兒說對著哩，就這樣走！過一會兒，又遲疑了，忽然又下了決心似的說，往前走，錯不了。一會兒又說這路看著像啊……我在后面打量著這個女人，心里不知道該怎么辦，一面驚訝于她的識記能力，大家都是第一次走，我們根本都沒有留意，她怎么就用了心呢？一面又有些遺憾她的搖擺不定，心里盼望她能給出個很肯定的方向讓我們往前走。我們?nèi)缑と嗣�象，搖搖擺擺猶猶豫豫地走著�？粗�遠處已經(jīng)在沉落的夕陽，忽然覺得這么一直走下去，走到天黑了還回不去怎么辦？我這個從西海固山里出來的人，狹隘的視野和觀念真是根深蒂固。從我們的小地方到這大得遼闊的帝都，看哪里都是人看哪里都是車，車水馬龍早就把我的視線繞花了，在這盤旋環(huán)繞的路上只能一直向前再向前，一點不像我們鄉(xiāng)里，可以隨時把車停下，搖下玻璃喊著向路人問路，這里顯然行不通啊。
忽然薛曉燕指著一條路很堅決地說對了，就是這里，沿著往前走，不會錯。我疑惑地打量路邊的建筑物，這些鋼筋水泥堆砌起來的物體大同小異，從外形上真難作為地理位置的判斷標桿。但是這一回薛曉燕鐵了心說她記起來了，到了這里不用擔心會迷路了。車又繞了好幾個圈子，我才依稀辨出早晨離開的時候好像確曾從這里經(jīng)過。等平安回到魯院，我對這個薛曉燕佩服得五體投地。據(jù)我有限的見識，她這一點本事超過了一般男同志�？旖Y業(yè)了，我們?nèi)ニ拇ㄩ_展社會實踐，薛曉燕沒去。當我們在巴山蜀水之間放浪的時候，看到她在微信上曬自己的行程一個人逛北京：和珅府、博物館、鐵獅子胡同……忽然一天，她通過微信分享游記：很順利混進去之后就無人管我了。在外面無法知道我要找的是不是這個院子，只好硬著頭皮混進去，進來看到樓，就知道走對了。挨個逛了一遍這樓房的角角落落，出大門，急匆匆去到有文字記錄的匾額前。果然，確鑿無疑，我走對了，這里就是響當當?shù)蔫F獅子胡同一號。這個地方說起來可真有說頭。起先是清朝皇帝的兒子居所。后來又是清朝海軍和陸軍辦公地。再后來成了段祺瑞執(zhí)政府邸。也成了北師大女生劉和珍遇難之地。再后來，這院子里出了很多響當當?shù)娜宋铩１热缥沂橇髅ノ遗抡l的王朔。比如曹禺家大姑娘正告院子里一幫不省事的小后生，以后別追我妹。總之這院子里故事可真多啊。文字配著圖片，原來她是去鐵獅子胡同一號游逛了。北京的名勝本來就經(jīng)得起推敲，再被她配上妙趣橫生的文字，這一來更吸引人了。我們在四川走得辛苦，她卻一個人迤迤然，將北京的名勝風景玩兒轉得無比輕松，看得我羨慕不已，好想身分兩人，伴著她一起在北京城里走走逛逛�？旖Y業(yè)時，才和她交往多起來�？偸且娝�短短的頭發(fā)，精干，對誰都是一臉無害地笑，那笑容顯得濃烈而真實，不做作，不扭捏，有西北黃土高原的底色，但是很會照顧人，那種體貼和無微不至，又讓人能切實感覺到一個女人的溫柔和細致。
最后那幾日，她一身大紅的連衣裙，忙著和同學們拍照，相送的時候，也把大大的眼睛哭得紅紅的。結業(yè)后，在微信朋友圈能看到她的喜怒哀樂，在為減肥苦惱，自嘲：八戒的飲食，卻想要猴哥的身材；在為兒子高考操心；在做美食；在忙碌業(yè)委會的事兒，原來她的工作就是物業(yè)管理。閑坐中我翻閱了她以前的微信，漸漸地驚呆了，從進入魯院起，她就成了魯院同學的義務宣傳員，不管哪一位同學在寫作上有了好消息或者點滴的進步，她都鄭重其事地推薦和宣傳，語言調(diào)皮機敏，態(tài)度真誠懇切。想對她有更多的了解，我開始關注她的創(chuàng)作，得知她一直堅持散文創(chuàng)作，著有散文集《萬千燈火》《尋�！�。也鄭重其事加入了幾個協(xié)會，如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散文學會、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也獲過獎勵，如散文《萬千燈火》獲2011年第六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2011年全國散文作家論壇征文大賽一等獎。作品入選《中國散文大系》《2011年我最喜愛的散文》。幾十篇散文在《文藝報》《中國散文報》《散文選刊》《北京文學》《延河》《草原》《陽光》《陜西日報》發(fā)表。這么一個宜家宜室、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估計黑夜獨行也能打得了蟊賊震得住小流氓的女子，將動靜結合得很好，生活里火辣辣、赤誠，卻不缺乏睿智和聰慧，那一抹熱情的笑容里掩映著生活積淀后的成熟和穩(wěn)重；文字里，機敏聰慧，有小聰明，也有大智慧。隨著閱讀的深入，我的感慨禁不住多起來。眾所周知，散文不好寫，不像詩歌，是激情與赤誠胸懷的抒發(fā)；小說，靠細節(jié)和故事支撐；散文，既需要小情緒也需要大才情，也許剛起步寫作的人能憑著生活的積累和體驗，懵里懵懂寫一些散文，甚至不乏好散文，但是寫著寫著，考驗就嚴峻苛刻起來。這種文體因了它的直白淺顯，很容易入門，但是要提高，我感覺很難，而薛曉燕在其中堅持了多年。
這一場馬拉松竟然被她這么懶散的人堅持跑著，目前還沒有力竭退賽的意思，倒是越來越興致勃勃順風順水了，這就是她的厲害之處，包括她的博學多才，她的感情細膩，她的厚積薄發(fā)。她能夠在最尋常的生活中，為一事一景、一草一木、一花一葉所觸動，文采如清泉般汩汩流淌，胸襟氣度漸漸地呈現(xiàn)出開闊氣象。小散文，見大情趣、真性情，讀《有仙則靈》，好像有雙無形的大手替我揭開了一道已逝時光的帷幕，我窺見那個在神木縣（現(xiàn)為神木市，后文不再注明）北關小學讀書的小女孩：我每天被我媽媽打扮得人模狗樣，在大仙廟鈴聲的清響之中，穿過北關一帶的沿街店鋪去上學。走過徐家大院時望一眼葡萄架，咽一下口水，就會看到老李家的鐵匠鋪。燒得通紅的火爐子后面，準會冒出李叔一張滾圓、赤紅、油光、結實的臉龐，他總是光著強有力的膀子，瞅見我走過，會帶著戲謔的表情望向我，有時會故意高喊：兒媳婦，念書去呀！真是討厭，懶得理他。那時我們北關的小女孩，大概都被他叫過兒媳婦。轉角處是老孫家的干酪鋪子，勤勞的孫老頭賣力地打著永遠打不完的干酪。再走就是武姓人家的豆腐坊，越過豆腐坊就是我們學校的大門。打鐵打干酪賣豆腐賣香蕉水商家的子孫都是我們同學，世界就這么小。我幼時體弱，腦子大概也不很靈光，反正是運動能力極差，缺乏玩耍的神經(jīng)。在跳皮筋、跑城、打沙包、抓骨頭子等游戲時備受歧視。哈哈，讀著這樣的文字，我真是忍俊不禁，這是真的嗎？要不是讀了文字，我真不敢相信我所認識的曉燕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童年形象。和之前的散文集《萬千燈火》《尋�！返奈淖窒啾�，發(fā)表于《北京文學》2015年第9期的散文新作《尋夢紅堿淖》，讓我從中看到了一種趨于成熟的沉思和質(zhì)感。還是從自我角度出發(fā)，寫的是自己的所見所想，卻不再那么隨意那么狹小那么自我，視界和境界都呈現(xiàn)出擴展的氣象，敘述緩緩道來，時空交錯匯合，一種生命成熟后的感悟和體味很自然地滲透其中。生命成熟了，境界和心態(tài)跟著成熟，凝結在文字里，便有了字字珠璣的效果�！恫唏R飛奔》中我看到了一個初學騎馬的鄉(xiāng)村女子流淌在內(nèi)心的一份奇特體驗，《誠愿得行》里蘊藏了一個女子心底最真實最豪放的夢和千古喟嘆。文字是夢想和情懷的寄托，感嘆之余，我仿佛看到在紅堿淖的星空下她獨自癡癡仰望，站著做了一個悠長繾綣迷離又溫暖的夢。我把這篇散文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訝然之余，感覺對她的了解又深了幾分。
小散文《塵封的故事》讓我會心而笑。寫此文的初衷是她在媒體上看到了一則新聞，史前規(guī)模最大城石峁遺址首次發(fā)現(xiàn)祭壇，這樣的新聞，我們經(jīng)�？吹�，司空見慣到了麻木的地步，她卻一伸手抓住了，洋洋灑灑衍生出一篇散文來。這樣的散文其實本沒什么特別之處，但是散文的作者是薛曉燕，薛曉燕將一件尋常之事硬生生寫出了不尋常的味道和趣味，她究竟干什么了？她像個頑皮的孩子，趁大人不注意，滿含深情地對著4300年前的一堆女人頭骨說了一堆癡迷而深情的憐惜之語。她說：作為一位神木女作家，我有一些悄悄話，要對這些頭骨的女性主人訴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會以親愛的為稱呼，完成我們的對話。親愛的，既然你們的頭骨歷經(jīng)4300年深藏還可重見天日，迎接世人探尋、猜測、驚嘆的目光，請允許我這樣一個活到四十歲，依然一事無成的傻瓜，深信你們的魂魄從未遠離這片土地。這樣，我的敘述便不是自言自語，我堅信，你們在傾聽。親愛的……讀著讀著我笑了，笑著笑著我收斂了笑紋，肅然起敬浮上心頭，她像世間最癡情的男子面對自己最鐘愛的女子，娓娓地，徐徐地，深情地，述說著心底的話，溫和，柔婉，赤誠，疼痛，貼切。在這樣的文字里，我仿佛看到那一堆白骨變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儼然幻化成一群古色古香的麗人，穿越了千年時空御風而來，眉眼活色生香地看著我們。親愛的，觸目你們殘缺頭顱骨的那一刻，我的心有撕裂般的疼痛，我看到世界上最鮮活美妙的生命被集體戕害，這情景慘烈地在我腦海里形成明晰真切的畫面……她在輕嘆，在低語，那么珍惜，那么愛憐，在這嘆息般的敘說中，完成了對人類史上璀璨和糟粕并舉的古文明的足夠深刻的思索和批判。歲月僵硬，歷史冰冷，作為一個內(nèi)心柔軟善良的寫作者，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想象去觸摸那些曾經(jīng)曼妙多姿、溫熱柔軟、純潔明凈的軀體和生命。《漸漸地試著原諒酒》，是發(fā)表在2014年《北京文學》上的散文，它讓我陷入了沉思。
薛曉燕，這個看似大大咧咧永遠歡喜無憂的女子，其實內(nèi)心深處也蘊含著深沉的憂傷和感慨，對生活保持著一個作家的敏銳感知和深刻反思。中國人崇尚酒，尤其漢族，甚至到了飯桌上無酒不成席的程度，作者的幼年就陷入父親常常醉酒的苦惱里，她是帶著對酒的恨意一天一天長大的，那種面對醉鬼大鬧、母親哭泣的日子里，一顆小小的心靈在經(jīng)受著只有自己知道的磨礪和熬煎，苦痛與磨難像石子，磨礪著少年敏感多思的心，一天天，一年年，甚至為以后的人生路上埋下難以跨越過去的暗坑�？少F之處在于她對自己進行著持之以恒的自我教育。她學會了愛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她堅信有了愛就有了一切。有了愛，生活給予心靈的所有卑微和辛酸，都可以獲得救贖。時至今日，她已經(jīng)跨過了那些童年記憶里的血色與暗影，人格和性格都充滿著陽光，而用文字寫出曾經(jīng)滯留心底的悲傷，是一個作家對過往歲月的打量和反思，以及毫不留情的批判。咀嚼著這樣的文字，我禁不住心疼她，那永遠樂呵呵歡笑的人，她把悲傷壓在心底，帶給別人的是綿綿的歡聲和笑顏。閱讀曉燕，感嘆之余，還是有遺憾，問題不在于她缺乏才氣，而是她的懶散。她喜愛女紅、美食、穿衣打扮、編織，一度還跟風買了《秘密花園》填補那些機械的色彩并樂此不疲，在大家爭相在朋友圈晾曬書單以顯示自己閱讀水平和品位的時候，她猛不丁曬一堆化妝品、一件衣服、一雙鞋子、兒子、屋子、小區(qū)的藍天綠樹，像一個有點小資卻又不那么惹人側目的女子，淡然地，一邊慢悠悠走著，一邊急吼吼操心著家里的事兒。很多看著矛盾的東西，就這樣活生生被她和諧統(tǒng)一起來了。可以想見，她的文字，她的內(nèi)心，包括寫作的初衷，不是要獲得什么，不是要訴說什么，不是抱怨與傾訴，而是在流淌，不刻意，不用力，隨意地，率性地，天然地，將生活之余情趣之余的一些東西，順手甩出來，落在紙上，就是文字了，就是華章了。相比之下，我輩之于寫作的心態(tài)就有了或多或少的刻意與用力。自魯院別后，我在寧夏她在陜西，陜寧其實相距很近，我們卻沉浸在各自的生活工作里，鮮有來往。有時候會想起她，尤其回望魯院時光的時候，遙遙地想到那個抱著一池清水的院子，池畔白石上一個身影遠遠清笑著，依舊是那個女漢子，一臉濃烈的無害的笑，淺淺地向你走來，那姿態(tài)仿佛要對著你的肩膀冷不丁擂一拳，但是走近了，拳頭絕不會落下，而是給你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作者簡介：
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生，寧夏西吉人，2000年開始寫作，先后在《六盤山》《黃河文學》《朔方》《民族文學》《北京文學》《清明》《十月》《花城》《大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載。部分作品入選各種年度選本，有作品譯成英文、法文介紹至國外。出版有小說集《父親的雪》《碎媳婦》《長河》《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繡鴛鴦》《難腸》，長篇小說《馬蘭花開》《數(shù)星星的孩子》�，F(xiàn)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寧夏作協(xié)副主席、固原市作協(xié)主席、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先后獲《民族文學》年度獎、《小說選刊》年度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作家突出貢獻獎、首屆《朔方》文學獎、《飛天》十年文學獎、首屆西北文學獎、首屆《六盤山》文學獎、郁達夫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首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