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后記

所謂小說，就是寫人。這是一個過于理所當然的定義�？捎袝r，竟然把這么單純的原理遺忘掉，卻把小說看成寫社會正義、寫自由與和平的載體。不管是社會正義還是自由，無論寫得多么精細，只要沒有人物的出現(xiàn)，即便可以視為隨筆或評論，也不能視為小說。小說要求的不是寫抽象的人物或組織或運動，而是要寫出一個有肉體、有呼吸、有吃喝、有悲歡離合的人。寫組織、寫運動，都不過是為進入這個不可思議的人物的手段。
渡邊淳一被稱為“愛”的作家，或者是叫“男人和女人”的作家。這是因為人在“愛”和“性”的方面，最能赤裸裸地顯現(xiàn)其本性，所以才寫的“愛”，寫的“性”。
這部作品可以讓我們理解到：要通曉人的真相，不是靠冠冕堂皇的、外在的說辭，而是要通過愛與性才能看出人性的真相。
有諸多的分類法可以把人分成兩類。統(tǒng)治階級和被統(tǒng)治階級、保守和革新、體制和反體制、舊時代和現(xiàn)代的年輕人、父與子、夫與妻、婆與媳。而且，男和女這一分類，成為了從古代到現(xiàn)代的文學課題。之所以把人一分為二，是因為故事本來就是對立、互相吸引、互相反抗的，由此產(chǎn)生出張力�！澳泻团�”這一對立，憑借著故事情節(jié)，把人的隱蔽世界得以引發(fā)出來，并不是分類本身有什么意義。
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冬子，和幾個故事發(fā)生著關(guān)聯(lián)。
第一，子宮肌瘤手術(shù)。這個手術(shù)是否妥當？是不是過度醫(yī)療？手術(shù)是在密室舉行的秘密儀式，患者和家人都只需要事后的承諾。摘除子宮一事，對于冬子作為女人之性來說，盡管是致命性的，卻無法抗議。冬子和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之間也有著一個故事發(fā)展的可能。
第二，就是打算追究這個醫(yī)生的青年船津和冬子之間展開的故事�？梢哉f是船津單方面的求愛，冬子因此曾一度險些崩潰。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的話，就會和貴志間產(chǎn)生出一個三角戀愛的緊張關(guān)系。可是，作者考慮周到，掐去了故事的萌芽。三者同時憑借著自我抑制，在就要敗露之前戛然而止。
第三，冬子和中山夫人的女性同性戀。事件很小，但在冬子的性上，是一個重要體驗。雙方都是有著男人絕對理解不了的創(chuàng)傷的女同胞，互相慰藉著靠男人之手難以愈合的性的傷痛這一情節(jié)，讓人感到怪異的同時，又帶給人悲痛之感。可這個情節(jié)也沒有作為故事展開下去。
作為其他的小故事，有中山教授和中山夫人的不和或者九州的藤井和妻子等，都是圍繞在冬子身邊的人間故事。可是，在這篇作品中，那些最終都是處在附屬地位的故事，沒有展開，只不過是為了唯一的故事服務的。這唯一的故事就是冬子和貴志，冬子的性恢復。為了這一個故事，作者壓制住其他幾個故事，目的是避免分散讀者的注意力。
讀這篇小說，就像在聽音樂。首先，是冬子和貴志這一主要主題的出現(xiàn)。接著就是冬子和船津這一第二主題的出現(xiàn)。這兩個主題錯綜交錯，多次反復地被演奏和展開。追隨著這兩個主題，出現(xiàn)了中山夫人、店里的女孩子、百貨公司的采購員這些小主題，以此來起到裝飾的作用。舞臺從東京到九州到北海道這樣變化下去，季節(jié)也隨著自然進行著推移。
最終，就是冬子的性恢復這一故事。是冬子和貴志的愛情故事。也就是說，冬子的性只要不是在和貴志的交往中恢復，就不是真正的恢復。這是因為冬子和貴志一起度過的時間最長，這個時間，無論是給貴志還是給冬子都帶來了精神上的慰藉。
“也說不好，和你在一起就覺得踏實、隨意�！�
“因為我是個笨女人？”
“不是這樣�！�
就是在這樣的慰藉中，冬子的性才得以恢復的。
下面，再從開始重新眺望一下冬子和貴志這個第一主題。
冬子二十二歲時結(jié)識貴志，之后的四年，和貴志度過作為女人最美麗的年齡�？墒�，這段戀情是沒有結(jié)果的仇花。冬子和貴志分手，自立開了一家帽子店。自立后兩年，冬子做了手術(shù)。知道了子宮這個作為女人最寶貴的器官，也是人為了活下去最不需要的器官。以往對于女人的身體和生理完全無知的冬子，受到很大震驚（作為醫(yī)生出身的渡邊淳一，對女性自身也不了解的生理，進行了細膩的描述。如果是從這個角度去讀這本書，這本小說大概可以稱為有關(guān)女性軀體的生理教科書）。
作為女人需要的器官，而作為人不需要這一矛盾，就醞釀出新的問題。
“摘掉了子宮，是不是性格也會跟著變……”
“以前的女性氣質(zhì)消失，今后會不會變成男性……”
如果說，女人的自立就會導致喪失女人的魅力，那么，包括冬子在內(nèi)的現(xiàn)代自立女性們該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女性的思考和行動的類型是受女性生理深深左右的。在此，可以感受到身為醫(yī)生的作者冷靜而犀利的目光。
失去子宮之后，冬子又和已經(jīng)決意分手的貴志有過幾次身體上的接觸。冬子希望能由此證實一下：女人即便失去子宮，作為女人的性快感也不會改變。可是，每次，期待都落空了。
雖然，醫(yī)生、周圍的人和貴志都說摘除子宮和性生活沒有絲毫關(guān)系，可是冬子卻沒有達到以往體驗到的性高潮�！白约菏遣皇蔷瓦_不到了”這樣的自我暗示，和“貴志是不是已經(jīng)不滿足于自己的肉體”這樣的顧慮，使得她不能達到高潮體驗。她的精神越是不斷追求，她的肉體就越拒絕歡愉。
人的肉體和精神看上去就像這樣深深地乖離，而實際上，在意識的深層是牢固地連接在一起的�！百F志是不是不歡愉”的顧慮，反而束縛了冬子。而且，貴志的“要幫冬子恢復歡愉”這一顧慮也束縛著冬子。
性的歡愉是，要顧慮對方有沒有感受到歡愉，這才是“愛”吧。“愛”就是顧慮到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人的存在。不顧慮到對方是否歡愉的性，就是動物的性，就等同于強奸�？墒�，冬子的情況恰恰相反，這個顧慮反而束縛了她。冬子和貴志的這種精神上的細膩反而不能使他們達到原始的粗獷的性歡愉。冬子因為懷著對身體的不安，也不能接受船津的愛。在想要擁抱的心情和希望對方老老實實地別亂說亂動的心情之間來回搖擺。
當自己有了這種身體上的缺陷，就會發(fā)現(xiàn)身邊也有很多人有著同樣的缺陷。中山夫人、九州的藤井妻子、船津的嬸嬸就都陸續(xù)出現(xiàn)。這并不是夸張。到醫(yī)院去看一下，就會震驚地發(fā)現(xiàn)和自己有著同樣疾病的人在這個社會上竟然有這么多。
冬子的性得以恢復，還需要一個契機。這個不是貴志的溫柔體貼，不是中山夫人的同性戀，也不是船津的純潔。完全是兩個陌生年輕人的暴力般的動物性行為，幫助冬子突破了內(nèi)心的猶豫不決。冬子在暴露了一次屈辱的姿態(tài)后，才從自我暗示中擺脫了出來。
一度獲得了自信的冬子，和貴志之間恢復了超越以往的歡愉。而且，貴志對這樣的冬子說，這次和妻子離婚和冬子一起生活。可是冬子置之一笑，說：“我真的這樣就很幸福�！�
冬子靜靜地享受著恢復了的肉體歡愉。不是結(jié)婚這樣的現(xiàn)實快感，而是完全沉浸在純粹肉體的感覺中，而且，這個肉體感覺，是每天搖擺、時刻不斷變化的不可思議的存在。
肉體，這個不可思議的東西。
這是這篇小說的讀后感。同時，又是對擁有這種充滿危險的但又確實存在的肉體的人發(fā)出的生命感動。
人，這個不可思議的東西。
這篇小說的結(jié)尾，精彩地象征著人的軀體的不可思議。
這個讀后感，有別于因充滿緊張的故事情節(jié)的感動。讀完后，就會感悟到作者不是把這篇小說僅僅作為單純的情事故事來寫的企圖。紅花之芯，時隱時現(xiàn)地，卻真真實實地浮現(xiàn)在讀者的心中，這篇小說就成功了。讀小說的愉悅就在這里。
川邊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