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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帛 《裂帛》是河北作協(xié)會員張紅欣的小說合集,收錄了《白巧云》、《禮堂》、《折耳根》、《密碼》、《請問你找誰》等5篇中篇小說。 透過曹衛(wèi)東、柳眉、曹寇、老曹、遲桂花、朱朱、馬大海、茍小琴、黃平、胭脂、羅宇、王志興、李翠蘭、白巧云、沈措、陳羽等人的糾葛,描繪了一幅幅社會浪潮下的,或執(zhí)著,或多 變,或多疑,或苦苦抵抗某種力量,繁復的市井生活圖像,發(fā)人深思。
張紅欣,女,1974年12月生于河北秦皇島,河北作協(xié)會員。曾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文學界》、《當代小說》、《長城》、《江南》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及散文隨筆若干,作品入選2014年河北小說排行榜,部分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轉載。
密碼 // 001
禮堂 // 051 折耳根 // 116 請問你找誰 // 163 白巧云 // 239 密碼 手機在褲兜里叮叮當當響起來,曹衛(wèi)東伸手去摸,那邊卻啞了,之后又響,又摸,又啞。反復幾次,曹衛(wèi)東找了個樹蔭,掏出手機,瞇著眼鼓搗了一陣兒。 手機是柳眉買的,三星N7100。柳眉說,這叫智能機——智能機懂嗎?跟電腦差不多,有了它,你就能跟整個世界對話。曹衛(wèi)東覺得,智能機千好萬好,有一點特別不好,就是接電話時很容易碰到不該碰的地方。比如今天,今天他肯定碰了哪兒,才一連幾次按掉了對方的電話。曹衛(wèi)東在樹影下鼓搗了好一陣兒,才把電話撥回去。 是他的一個客戶。電話一接通,對方激動的情緒差點把曹衛(wèi)東掀個跟頭:“……掛電話是吧!掛電話就能躲得掉嗎?要是不接電話能解決問題,你們永遠都別接,你們躲一輩子!” 他說“你們”。曹衛(wèi)東等對方咆哮完,才開始問怎么回事。 到建材市場買完壁紙,曹衛(wèi)東開著“松花江”直接去了柳眉家。柳眉正在做面膜,客廳采光不好,門一開,柳眉一張雪白的臉從門后閃出來,兩只黑眼珠滴溜一轉,把曹衛(wèi)東嚇了一跳?匆姴苄l(wèi)東那副表情,柳眉噗一下笑出了聲。 “本女鬼只勾魂,不奪命,”柳眉說,“怕什么呀你!” 柳眉剛洗完澡,頭發(fā)濕漉漉地散著,身上若有若無一縷幽香。高中畢業(yè)、教過十年初中語文的柳眉知道美人出浴的意境,更知道揚長避短,一邊揭下臉上的面膜,一邊按亮了客廳燈。燈下的柳眉越發(fā)身長玉立,膚如凝脂,臉上的皺紋雀斑脂肪粒統(tǒng)統(tǒng)淡得看不見了。曹衛(wèi)東身上忽地一熱,一下忘了此行目的,鋪墊都沒做,徑直把柳眉撲到沙發(fā)上。 “才幾天,”柳眉躲閃著,“你一向都這么沒出息嗎?” 這話簡直就是鼓勵了。曹衛(wèi)東血脈僨張。身下的女人撲騰得像條魚,欲拒還迎,態(tài)度又曖昧又刺激。曹衛(wèi)東正不知從哪兒下手,魚兒自己從睡袍里游了出來——柳眉居然沒穿內衣。一絲不掛的柳眉光溜溜地橫在曹衛(wèi)東面前,眼里水波蕩漾,嘴角照例噙著一絲笑。 果真是勾魂。曹衛(wèi)東欲火中燒,套子都沒戴,便直奔主題。 柳眉剛到曹衛(wèi)東他們學校時,不是這樣,那時候的柳眉很青澀,或者說很木訥,作為年級語文教研組組長的曹衛(wèi)東,幾次沒事找事的搭訕,都被她的手足無措順了過去——她那么慌亂,仿佛所有來自異性的搭訕都疑似侵犯,曹衛(wèi)東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悠著點兒,比如說方式,措辭,眼神,語調,像一場拖沓的前戲,悠著悠著,曹衛(wèi)東就陽痿了。 新學期一開始,曹衛(wèi)東把柳眉的課全部調到了上午,并且額外加了一節(jié)公開課。接下來的幾天,柳眉拿眼睛追逐著曹衛(wèi)東,終于在一個沒人的空當,期期艾艾地開了口。 “曹老師,我上午的課,能不能減一節(jié)?” 曹衛(wèi)東抬起頭,詢問似的望著柳眉。 “我得回去,給孩子喂……喂奶! 曹衛(wèi)東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目光理所應當?shù)赝乱屏艘。初秋,天氣還不算涼,柳眉穿著件白底碎花的收腰小襖,寬袖,立領,對襟,一排手工盤扣像一溜含苞未放的花蕾,把個領口扣得嚴嚴實實。曹衛(wèi)東卻在這身嚴絲合縫的裝束下,看出了一派波濤洶涌,他甚至能夠想象柳眉柔軟的胸脯下,點滴奶水如何聚少成多,汩汩潺潺,溪流一樣從四面八方匯集到一起,漸漸充盈乳尖——沒辦法,這女人太漂亮,尤其是,她還在哺乳期,身上散發(fā)著雌性動物特有的味道。一段時間以來,曹衛(wèi)東覺得自己像一只嗅覺靈敏的公狗,辦公室里八個人,閉著眼睛,他都能知道哪個動靜是別人的,哪個,是柳眉的。 “怎么開會時不說?”曹衛(wèi)東說,“課表都排好了。” 課程到底做了調整。柳眉是代課老師,沒有正常的育兒假,但公開課還是她的任務——這種人人避之不及的事,不安排代課老師安排誰呢?曹衛(wèi)東說,你不想加分嗎?不想轉正嗎?不想被人肯定嗎?如果想,這就是最好的機會。 柳眉低著頭,一下一下絞著手指。 曹衛(wèi)東笑了:年輕人,就得有股子沖勁兒,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你去準備資料,有什么問題可以隨時跟我反映。 柳眉的設計其實做得不錯。她選的是《愛蓮說》,開篇用了《詩經(jīng)》里的一句:“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由此展開古人對“蓮”意象的深究;中間穿插了幾首詩,“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轉在中洲”“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除了稍嫌賣弄,也還算貼切;結尾則略作升華,引申到蓮是佛教圣物、清潔的象征,正好扣了周敦頤“出淤泥而不染”的主題。 這是教案里摘出來的一小節(jié),曹衛(wèi)東基本沒做改動。他不怕柳眉寫不好,他怕她講不好。有的人就這樣,一肚子文韜武略,寫也寫得,畫也畫得,偏偏拿到嘴巴上就不行。 事情跟曹衛(wèi)東預料的一樣,公開課那天,提前準備了半個月的柳眉,在十幾位外校同行面前,不出意外地卡殼了。足足有半分鐘時間,柳眉捏著粉筆呆立在講臺上,臉上一片茫然。坐在教室后排的曹衛(wèi)東眼疾嘴快,適時提了個承前啟后的問題: “柳老師,請您解釋一下古文里,關于蓮、荷、芙蓉、菡萏的概念?” 這是他們共同研究過的一個問題。柳眉頓時活了過來。后面的課講得非常順利,柳眉始終保持著流暢的思路,有條不紊。一個月后,公開課評比結果揭曉,柳眉得了一個加分。 柳眉買了個筆記本感謝曹衛(wèi)東,扉頁上還寫了留言,像中學生之間的友誼。筆記本照例是挑沒人的時候交給曹衛(wèi)東的,接過本子的曹衛(wèi)東,打開扉頁就笑了。 “齊頭并進。”曹衛(wèi)東邊笑邊瞅了柳眉一眼,“我可以理解成比翼雙飛嗎?” “就是……就是共同進步的意思!绷技t了臉。 “比翼雙飛不是進步得更快?”曹衛(wèi)東順勢牽住柳眉一只手,“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 “曹老師——”柳眉一邊往回縮著手,一邊往門口看。 “他們都開會去了!辈苄l(wèi)東手上用力,柳眉站立不穩(wěn),被他擄到懷里。 “曹老師,我、我得回家了! “回家……嗯,回家喂奶是嗎?”曹衛(wèi)東低下頭,臉埋進柳眉脖頸間,手順著腰間摸索上來,他被柳眉身上一股腥甜味道弄得頭昏腦脹,迷醉中,手背忽然一陣火辣辣地疼,隨即便是一聲脆響——掙出半只手臂的柳眉,揚手給了曹衛(wèi)東一記耳光。像電影里的情節(jié)一樣,柳眉惱羞成怒地跑了出去,留下曹衛(wèi)東一個人,捂著腮幫原地發(fā)怔。 身下的柳眉咿咿哦哦叫起來,像三級片里的女主角。曹衛(wèi)東激動難耐,身體帶著某種報復性的快感遽然坍塌。完事后的柳眉去了衛(wèi)生間,曹衛(wèi)東四腳朝天攤在床上,聽著衛(wèi)生間嘩嘩的水流聲和柳眉含混不清的哼唱聲,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杜鵑山莊的乳膠漆,是你換的嗎?” 隔著磨砂玻璃門,曹衛(wèi)東大聲問了柳眉一句。 “什么?”水流聲停,柳眉探了半個頭出來,“你說什么,我聽不清! 把裝修隊的賬目交給柳眉,是曹衛(wèi)東他媽決定的。 在此之前,曹衛(wèi)東從沒見過那么愛記賬的人。高中畢業(yè)的文科生柳眉,對會計那一套幾乎是無師自通。據(jù)柳眉自己說,每年她都會買兩個賬本,一本總分類賬,一本現(xiàn)金賬,現(xiàn)金賬記流水收支,分類賬記支出種類。大到買房置地,小到油鹽醬醋,甚至一包衛(wèi)生巾,柳眉的賬上,一筆一筆都有記載。年底她還會分析一下收支,比如食品類消費是不是過低,服裝類支出是不是太高,化妝品該不該節(jié)約一點,份子錢能不能省下一部分。 十幾年來,柳眉的賬本,擺滿了整整兩節(jié)書柜。 從準婆婆的角度看,柳眉的確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所以,對于母親的決定,曹衛(wèi)東什么都沒說——他反正也有沒有換女朋友的打算。人到中年,尤其是男人,肩上扛負的東西越多,對實質之外的形式就越淡漠,好比做愛,年輕時可能還追求靈肉合一,這時候更注重的,則是肉體的酣暢淋漓。柳眉不錯,出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床上也絕對癲狂,對自己更是死心塌地,這就夠了。曹衛(wèi)東的當務之急,不是如何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而是盡快把父母的生活,推回正常的軌道上——他們都七十歲了,他能盡孝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 倒是他父親老曹,猶豫了一下。人是會變的,老曹說,柳眉進城十幾年了,東東跟她交往才幾個月,這樣,合適嗎? 曹媽媽立刻抹起了眼淚。她不是哭給老曹,而是哭給兒子看的,自打曹衛(wèi)東回來,老太太干涸了十五年的淚腺就恢復了正常,不高興她要哭,太高興也要哭,憶苦要哭,思甜還要哭,各種哭無非一個目的,就是要兒子來哄。每次,曹衛(wèi)東都像哄小孩一樣哄她,非常耐心。 “我還能活幾年?”老太太抽抽搭搭地說,“我得趕緊看著他們結了婚,把這一攤子家業(yè)撐起來,再給我生個孫子,我的孫子姓了李,我沒臉見祖宗啊……” 第二天,柳眉又添了幾個賬本,像模像樣記起了裝修隊的賬。 說起來,老曹是第一批涉足家裝行業(yè)的,20世紀末,曹衛(wèi)東還是人民教師的時候,他爸已經(jīng)組織了一班人馬,搞起了裝修。那時候的家裝業(yè),賺錢跟玩兒似的,老曹說,哪像現(xiàn)在,門窗廚衛(wèi)都是定制的,瓷磚跟地板只能落個工費,像咱們這種小裝修隊,有利可賺的,也就剩個墻面了。曹衛(wèi)東覺得,柳眉是被他爸最后那句話啟發(fā)的。柳眉說不是。 “這還用啟發(fā)?”柳眉說,“你去打聽打聽,哪個裝修公司不這么干,我不過是把他們的乳膠漆換了個型號,一桶才差八十塊錢,有的還換品牌呢,也沒見這么鬧的! 因為活兒小,雖然合同上簽著曹衛(wèi)東的名字,杜鵑山莊這單業(yè)務,其實一直是柳眉在操持。業(yè)主方是個四十多歲的律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墻漆被調包之后,馬上叫停一切活計,就地索賠。柳眉跟他協(xié)商幾次無果,索性不再理那人。 “我都答應他重做了。”柳眉說,“一切損失我們承擔,他還是不干,那我怎么辦! “賠! 曹衛(wèi)東點上一根煙,半天沒聽到柳眉吭聲,抬眼看了她一下,發(fā)現(xiàn)她也在盯著自己。柳眉的眼睛挺好看,細長而彎,像枚月牙。 老曹剛剛起家那會兒,曹衛(wèi)東還在教書,上班時間他是園丁,周末搖身一變,他就是裝修隊的二老板,家裝業(yè)那些貓膩,他全懂。不但懂,曹衛(wèi)東還是內中高手:電線不套管,水管走斜線,進料吃回扣,材料以次充好,面積謊報多報,工藝能省則省……1996年他接了幾個獨門別墅,三個月的活兒干下來,凈賺十幾萬。別人騎自行車上班的時候,曹衛(wèi)東已經(jīng)開上了“桑塔納2000”,所以,當柳眉說“你去打聽打聽”時,曹衛(wèi)東靠著沙發(fā),閉上了眼。 “好吧! 柳眉頓了頓,拿起手機,開始給律師打電話。曹衛(wèi)東一根煙抽完,又續(xù)上一根,她們還在就賠償問題討價還價。曹衛(wèi)東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 說到底,柳眉還是有點兒怕他。曹衛(wèi)東生起氣來有兩種表現(xiàn)。一是主動發(fā)聲,連珠炮般羅列對方一二三點錯誤,也不給人解釋機會,轉身就走。二是不發(fā)聲,比如上次,上次曹衛(wèi)東在柳眉手機里發(fā)現(xiàn)了幾條短信:“對不起我在開會,不方便!薄拔以陂_車,稍后聯(lián)系你!薄巴砩掀唿c,老地方,不見不散!绷颊趶N房,曹衛(wèi)東把手機擱在茶幾上,到門口招呼一聲就走了。一連半個月,曹衛(wèi)東都沒聯(lián)系柳眉,那時候他們剛開始相處,柳眉還在矜持階段,曹衛(wèi)東沒動靜,她也不問怎么回事。等曹衛(wèi)東打算開始第二次相親的時候,柳眉來了條短信,口氣是隱忍而小心翼翼的:最近還好嗎?天冷,出門多添件衣服。 拿著手機,曹衛(wèi)東的心底痙攣了一下。 就是從那天開始,曹衛(wèi)東發(fā)現(xiàn),柳眉跟從前不一樣了。他們當晚就住在了一起,與其說曹衛(wèi)東主動求歡,不如說他順著柳眉的意愿,一步一步上了她的床——柳眉做了一桌好菜,他們還喝了點兒酒,不多,酒后的柳眉兩頰酡紅,雙眸如水,呼吸都有點粗重。之后他們看了個電影,到一半時,柳眉去洗澡。衛(wèi)生間的門斜對著客廳,磨砂玻璃不隔音,嘩嘩的水流聲肆無忌憚地濺出來,曹衛(wèi)東艱難地盯著電腦屏幕,然后,屏幕卡住了。 是杜拉斯的《情人》,鏡頭停留在床上,光線幽暗的房間里,梁家輝夢游般一件一件脫去女主角的衣服,畫面外,老杜拉斯在平靜地述說:他把裙除掉,把白色的內褲除掉,他抱起她,就這樣,把赤裸的她抱上床……屏幕上,女孩的肌膚白得像緞子,曹衛(wèi)東手忙腳亂,他關不掉那個畫面,電腦莫名其妙卡死了。 身后有吃吃的笑聲,曹衛(wèi)東轉身,柳眉裹著浴巾走了出來。 對于過去那半個月的冷遇,柳眉絲毫沒有要追問的意思,她像沒事人一樣,仿佛那半個月從她生活里剪掉了。倒是曹衛(wèi)東,幾次拐彎抹角,終于拐到了那幾條短信上。 “你說那個呀!”柳眉大笑,“你、你,哎呀,你要把我逗死了——你這是吃醋的節(jié)奏嗎?” 柳眉拿過手機,按了幾下:“喏,看好了,有人打電話來的時候,要是我在開會,我就按這條,對不起我在開會,不方便;要是我在開車,我就按那條,我在開車,稍后聯(lián)系你,是不是省事很多?”柳眉伸出一根手指,在曹衛(wèi)東鼻子上輕輕一刮,“——傻孩子,這叫短信模板,不懂了吧?” 鼻梁上像有一只螞蟻爬過,有點兒涼,又有點兒癢,曹衛(wèi)東抹了一把臉,他被柳眉的俏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印象中的柳眉溫和安靜,很少這么放肆。 “賠吧。違約金,兩萬元!辈苄l(wèi)東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柳眉已經(jīng)打完了電話,她看起來有點兒陰郁,手機啪一下丟在茶幾上,同時丟下一句臟話。 還他媽律師呢,柳眉說,這不是訛詐嗎? 三百五十平方米的墻面,刷三遍立邦美得麗,曹衛(wèi)東的報價是一萬塊,其中包括人工、輔料、乳膠漆,F(xiàn)在,按合同約定,他得把做好的墻面鏟掉,再打底、批平、重新刷漆,還要額外支付業(yè)主兩萬塊違約金——柳眉的合同簽得有漏洞。曹衛(wèi)東覺得,十五年的牢獄生活后,他跟這個社會嚴重脫節(jié)了。 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比如說他不會用手機,不會玩電腦,不會開電視——現(xiàn)在的電視都配著機頂盒,兩個遙控器一起用,曹衛(wèi)東就蒙了,不會使銀行卡、信用卡、門禁卡、電梯卡,各種卡,去超市他不會存包,去醫(yī)院他不會掛號……但這些都沒關系,曹衛(wèi)東覺得,真正困擾他的,是某些方面,他正在跟公眾標準背道而馳。 比如柳眉。柳眉變了。當她喜歡君子的時候,曹衛(wèi)東是個純粹的流氓;當她喜歡流氓后,他變成了君子。再比如他的客戶,當他是個奸商時,他們狗屁不懂,任宰任割,當他遵紀守法后,他們反倒學會了挖坑挖阱。還有,比如他前妻江小魚,當年,他入獄的第二天,江小魚就抱著孩子來跟他離婚;現(xiàn)在,他出獄的第二天,她又抱著孩子來復婚——當然,這個孩子是別人的。江小魚把哭鬧不止的孩子丟到沙發(fā)上,她比孩子哭得還傷心:“咱們好好過,把兒子喊回來……咱們一家三口再也不分開,啊,再也不分開——哭!哭什么哭!”江小魚抬手,一巴掌甩在哇哇大哭的孩子身上,那孩子號得更兇了。 曹衛(wèi)東抱過孩子,拿紙巾給他擦了擦鼻涕。 江小魚擅長哭。戀愛時,曹衛(wèi)東還沒怎么樣,她就哭了,說曹衛(wèi)東冷淡,怠慢了她;接吻也哭,曹衛(wèi)東激動得一塌糊涂,江小魚哭得淚眼婆娑;初夜哭,因為不是正式的洞房花燭;懷孕后她嚇得直哭;生孩子更是哭得驚天地泣鬼神。結婚以后曹衛(wèi)東才明白,哭是江小魚跟這個世界溝通的方式,就像正常人靠語言交流一樣,江小魚的存在感,是通過哭來實現(xiàn)的。 江小魚唯一沒哭的一件大事,就是跟曹衛(wèi)東離婚,那天,她抱著他們的兒子,神色平靜地把一張離婚協(xié)議推到曹衛(wèi)東跟前。 “過段時間不行嗎?”曹衛(wèi)東說,“讓我爸媽緩一緩! 江小魚搖了搖頭。曹衛(wèi)東看見,她的眼眶里布滿了血絲。 江小魚嫁了鄰村一個姓李的屠夫,兒子曹江也改名李江。每次曹衛(wèi)東他媽說起這件事,牙齒都恨得咯嘣嘣直響,“她要改嫁,沒問題,我們不攔著,可她就不能等兩天嗎?咱家前腳出事,她后腳就走道兒,走也就走了,還給孩子改了姓……年年過節(jié),我跟你爸早早準備好一桌子菜,就盼著小江能來,看看爺爺奶奶,她就是不讓。別人家過年歡天喜地,我跟你爸拿著壓歲錢,給不出去,她不是人哪……” 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空氣里有細小的塵埃,從曹衛(wèi)東這個角度看,他媽一頭干枯的白發(fā)也像蒙了灰塵,沒一點兒光澤。曹衛(wèi)東走過去,把老太太攬在懷里。 “你早點回去吧!辈苄l(wèi)東跟江小魚說,“不然待會兒媽回來了! 他說“媽”,而不是“我媽”,江小魚忽然激動起來,“不是我不讓小江看爸媽,是他不讓。”江小魚嘴里這個“他”是李屠夫,“你知道嗎?他不是個男人,自個兒不行,就變著法子折騰老婆。自個兒生不出孩子,就恨全天下能生出孩子的人。在他跟前,小江不能提爸爸,不能提爺爺奶奶,提了我們娘倆都要挨打……你看,這兒,還有這兒,都是他打的! 江小魚撩起衣襟,左肋上赫然一道瘀青。曹衛(wèi)東閉上眼。孩子又咿咿呀呀哭起來,江小魚不耐煩地拎過來,把衣襟往上撩了撩,拿奶頭堵住孩子的嘴。曹衛(wèi)東忽然有點兒不倫不類的尷尬。江小魚瘦得厲害,胸上肋骨根根可見,一只乳房被孩子叼在嘴上,癟得像個口袋。曹衛(wèi)東想起了奶牛一樣結實的柳眉。他站起身,安慰地拍了拍江小魚的背。 對江小魚,柳眉始終抱著同情的態(tài)度。當然,有時候,在合理范圍內,她也故意吃點兒小醋,像炒菜時添的作料,不搶風頭但滋味十足。 “她也不容易,”柳眉說,“那個殺豬的,本來自己不能生,非要賴到女人身上,三年打跑了兩個老婆,江小魚跟他全須全尾地過到今天,不但沒被打跑,還拉著他四處求醫(yī),給他生了個兒子——你說,這是不是證明,他們之間感情還算不錯,嗯?” 最后這句發(fā)問,是沖曹衛(wèi)東來的,柳眉的語氣里,有感慨,有同情,有醋意,有調侃,仔細琢磨,好像還有那么一點點幸災樂禍。曹衛(wèi)東垂下眼。 “她活該!辈軏寢屨f。 “是。”柳眉迎合著老太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嘛。” 曹衛(wèi)東推門走了出去。外面下雨了,碩大的雨點挾著塵土的腥氣砸下來,在地面上騰起一陣細小的煙塵。院子里堆著前天買的木料,他得把它們倒到倉庫去。 柳眉隨即跟了出來,幫曹衛(wèi)東打開倉庫大門。整個過程曹衛(wèi)東都沒跟柳眉說一句話,搬最后一塊木料時他劃破了手掌,血瞬間涌出,柳眉尖叫著跑過來,扯下腦后系著的手絹,幫他捂住傷口。手絹迅速被鮮血洇透,曹衛(wèi)東看見,按住他傷口的那只手開始慢慢顫抖,柳眉呼吸急促,臉色煞白,兩眼直勾勾地盯住手絹,仿佛那血是從她身上流出來的。然后,柳眉搖晃了兩下,整個人像一根煮熟的面條,軟軟地癱了下去。 柳眉暈血。 那年也是這樣,曹衛(wèi)東滿身是血地闖進辦公室,把柳眉嚇得魂飛魄散:“怎么了你?”柳眉手一哆嗦,一只茶杯被碰到地上,摔得粉碎。 曹衛(wèi)東沒理她,幾步竄到辦公桌前,嘩一下拉開抽屜,從一堆亂七八糟的書里翻出一個錢包,又轉身打開鐵皮柜,找出一身干凈衣服,換掉身上的血衣血褲。他的左臂受傷了,鮮血從刀口處不斷涌出,迅速染紅了新?lián)Q的襯衣。曹衛(wèi)東找了條毛巾,一撕為二,中間打個死結,扔給呆若木雞的柳眉:“快,幫我綁一下——快點!” 柳眉哆哆嗦嗦接過布條,她的手還沒碰到曹衛(wèi)東,就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雨大起來,風里有含混的熱氣,曹衛(wèi)東彎腰抱起柳眉。這個動作晚了許多年——那天的柳眉也是這樣,一聲不吭倒了下去——她在地上躺了多久?她是怎么醒來的?柳眉軟塌塌地橫在曹衛(wèi)東懷里,像只熟睡的貓,她的長發(fā)蹭著她的臂彎,水波一樣,蕩來蕩去。 陳羽打來電話時,曹衛(wèi)東正低頭鼓搗一只電吹風。 是主板上的一枚鉚釘松了,曹衛(wèi)東拿著鑷子,小心翼翼往鉚釘上穿了一截鋼針。他媽和村里一個大娘盤腿坐在炕上,面對面地絮一床大紅婚被,那個大娘低頭干一會兒活,就挺直腰板兒,笑瞇瞇地瞅上一會兒曹衛(wèi)東。 “多好!贝竽镎f,“干啥像啥! “打小就愛鼓搗這些。”曹媽媽瞥一眼兒子,話里帶著嗔怪,“——正經(jīng)的倒不見他上心,要是把這點腦子用到課本上,也用不著去當孩子王! 她一點兒都不避諱坐在炕沿上的柳眉。柳眉拿眼瞟瞟曹衛(wèi)東,促狹地笑了。 曹衛(wèi)東讀初中時,因為一道物理題跟老師意見不一,下課后徑直追著老師去了辦公室,當著眾多老師的面,把那道題又掰扯了一遍。掰扯的結果證明,曹衛(wèi)東的答案是正確的,年輕的物理老師錯在了一個非常簡單的公式上。這件事被曹衛(wèi)東他媽掛在嘴邊,翻來覆去跟人念叨了二十多年:“我怕老師生氣,第二天趕緊帶著東東跟老師去道歉,那老師說,道啥歉,這孩子可是不得了,這是我教過的最聰明的學生……” “真有這么回事嗎?”私底下,柳眉問曹衛(wèi)東,“你有過這么輝煌的歷史?” 柳眉笑得狡黠,擺明了一副抵死不信的架勢。曹衛(wèi)東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什么都沒說。給老師道歉那一段,是他媽杜撰的,實際情況是,從那以后,物理老師再沒提問過他,也沒改過他的作業(yè)。但這又怎么樣呢?外面天氣正好,午后的日頭懶洋洋曬了一炕,他媽盤腿坐在一堆棉絮中,得意又滿足。街上有狗叫,堂屋煤爐上嘩嘩燒著開水,門上的卷珠簾還沒撤下來,風一過,沙沙直響——尋常日子像縫衣針上的細絲線,拖沓又綿長,要不是陳羽那個電話,曹衛(wèi)東簡直想不起來,自己人生那根線,曾經(jīng)攔腰截斷過。 接電話的柳眉喂了一聲,臉色驟變,曹衛(wèi)東扔掉手里活計,趕在柳眉掛電話之前,劈手搶過了話筒。 是陳羽。聽筒里有嗶嗶剝剝的電流聲,陳羽的四川話聽起來格外遙遠,像遠在另外一重世界:“操,還以為你龜兒又進去了,手機怎么打不通?” 曹衛(wèi)東的舊手機被柳眉扔掉了,連帶著沒拆下來的手機卡。柳眉嫌晦氣。那時候,曹衛(wèi)東才出獄半個月,對手機這玩意一竅不通。一段時間里,他并不知道換卡意味著什么,直到新?lián)Q的三星手機沉寂了半個月,他才明白怎么回事。從那天開始,曹衛(wèi)東就像守株待兔的獵人,每天都把座機來電翻一遍,有陌生的號碼沒接到,他就給對方撥回去。 柳眉笑他:“等你‘基友’?” 他們吵過一架。曹衛(wèi)東追問手機的下落,柳眉很干脆地往茅房一指:那里。曹衛(wèi)東氣得十個手指骨捏得叭叭作響。柳眉之所以敢這樣跟他叫板,是因為背后有未來婆婆的支持,曹衛(wèi)東不敢拿他媽怎么樣,只能把一腔悶氣咽在胸口。 什么叫“基友”?曹衛(wèi)東問。很多新派名詞他都不懂。 就是——好朋友的意思。柳眉眨眨眼:非常非常親密的朋友。 哦,是,等我“基友”。曹衛(wèi)東說。 他們在電話里親昵地罵了對方一陣兒,曹衛(wèi)東問陳羽最近怎么樣:“嫂子還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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