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凋零》用作者的話說,作者一生都在文藝界工作,朋友大多就在這個圈子里,所以,在《半凋零》里,你可以看到與作者交往的、老一輩的作家及文藝工作者們不為人知的一面,樸實、詼諧、逗趣。這些軼事,有的真摯感人,有的讓人忍俊不禁,有的讓人心生嘆息!栋氲蛄恪,不光是作者對已逝摯友的懷念,對當下身邊摯友的抒懷,它更是一段已逝時光的見證者,為自己,也給后人,一絲追憶,一絲緬懷。
南丁新散文集
徐玉諾、蘇金傘、穆青、常香玉……文藝界老前輩人物群像
自 序
有關朋友的文字,累計起來,也竟可觀。
或狀其人,或論其文,或評其藝,或悼其魂,當然都局限于我彼時彼地與他們的交往,對他們的認知。
我一生都在文藝界工作,朋友就大多在此界別里,也有雖不在此界,但業(yè)余從事文學寫作的朋友。我的工作局限著我交友的范圍。
也有例外,如這個集子里所收文香蘭、袁隆、王衍昭、黃培民。
1958年,我曾在魯山縣張良區(qū)的小老莊村文香蘭的家中住了大半年,直至那年年末,與文香蘭和她的丈夫張志華當然就都成了朋友。志華當年任生產隊長,寡言少語,為一出色的獵手,上地干活?钢C槍,回家時那獵槍的槍筒上會不時掛著一只兩只獵獲來的野兔,就成為全家的餐中美食!段南闾m的性格》為1963年所寫,那年她曾來省城出席勞動模范大會。文中所述為1952年文香蘭農業(yè)生產合作社假報豐產被揭露遭到社會的普遍譴責后,合作社面臨崩潰散伙之際,這個當年十九歲的鄉(xiāng)村女孩依然堅持辦社的故事。這是那個鄉(xiāng)村女孩在那個歷史瞬間的足跡,反映著她性格中雖遇艱難而不屈的倔強。至于那足跡如何?讓歷史去評說。那之后香蘭的生活故事是,她曾當選為中共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河南省委常委,之后又做過許昌地區(qū)副專員、長葛縣委書記,最后在河南省計劃生育委員會副主任的任上退休。前些年某日在緯三路上偶遇她,她說是送孫女上幼兒園。香蘭比我小兩歲,如今也是八十二歲的老奶奶了。
因為采訪黃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就與袁隆這位老黃河相識。九十年代,依舊因為黃河或因為解決河南吃水困難,他幫我我?guī)退,交往頗多。新世紀始,彼此更多閑暇,就更多交往,或我去他家或他來我處,小坐,說話。黃河水利委員會為副部級建制,他這個黃委會主任離休后按正部級待遇,每年都按規(guī)定去北京檢查一次身體,每次檢查回來,都會樂觀地告知我好消息,沒問題。2008年,他九十歲時,從北京體檢回來,又來家中小坐,照例告知我,沒問題,并宣稱準備要活到百歲。我送他下樓,看他身板直溜腳步輕捷,就全信了他的話。事過不久,翌年即2009年某日,接到袁隆的兒子河南文藝出版社副社長袁健電話,說是他爸昨晚心臟突發(fā)病痛搶救未果,去世。我無語。我去了告別儀式現場,看了老朋友最后一眼。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們家在伏牛山區(qū)的下營村插隊落戶,將近三年。王衍昭是下營生產隊隊長。與王衍昭的友誼,交往,一直持續(xù)到近年。衍昭于2009年春天去世。我總以為,他的去世與我有著某種關系,總是有種愧疚的心痛。這些等等,都寫在《下營》里了。
黃培民,為豫東平原寧陵縣邏崗鄉(xiāng)穴莊村的農民,殘疾人,業(yè)余作家。我曾去他那所四面透風的茅屋探望過他,他的小女兒來省城接受培訓時也來家看望過我這個爺爺。培民已逝,我那小孫女也無音訊,許多年過去,我不時會想起他們,思念他們。
或為民,或為官,都是我記憶中的朋友。
文藝界朋友,有我的前輩,我的同輩,或比我年輕的朋友。前輩中有不少已先后作古,同輩中也有些先后逝去。是所謂朋友半凋零;ㄩ_花謝,自然規(guī)律。
1986年,我在為《散文選刊》撰寫的《紀念華山小輯前言》中曾經說:“悼念文章,就是寫來讓被悼念者永遠看不到的文章。這世界,為什么要有這樣的文章?”讀者可以看到,我對已逝去的朋友,可稱為悼念文章的不多,多為在他們生前所寫。文章的排序,長者為大,按出生年月排列。逝者,作為這個集子中的上輯!队型叩娜兆印酚浭隽宋矣H人們曾經的苦澀,父母兄姐俱已不在人世。也附在上輯的最后。
下輯,則為依然健在的朋友,依然律動的生命,仍在開放的花兒。援引上輯之例,也按年歲排序。早年曾評說的一些青年作家,那時他們是剛剛綻放的花朵,如今已長成好大一棵樹!杜畠旱2011》,放在下輯的末篇,女兒也是朋友。
考慮到此書的體量,在編訂時,又忍痛拿下三十余個篇目,多是為朋友寫的序言;蚩闪砭幰槐拘虬霞。
半凋零。原來設想,書名就叫《朋友半凋零》,由“知交半凋零”而來。與女兒通話,女兒說就叫作半凋零也好。想想,女兒說得有理。半凋零的意蘊或更深廣。朋友、親人,暖我人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朋友半凋零,親人半凋零,我的生命也就半凋零了。我已是耄耋之人了,來日沒有去日多,還不是半凋零嗎?正要感傷之時,又想起還有句話:“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又暗自有點欣慰。
有必要說一下文體。收在這個集子里的文字,狀其人者,悼其魂者貌似散文;論其文者,評其藝者貌似評論,好像是一個跨文體的合集,頗有點不倫不類。實際上,我的散文我的評論,皆可作為隨筆來讀。不信,讀讀看。皆是有關朋友的隨筆文字。說這是一本隨筆集也是可以的。
我的夫人張穎,是位資深編輯,在篇目的取舍選擇上,出了很好的主意,在編輯校對中,在文字的電腦錄入中,做了大量工作。我要感謝她。
謹以此書,
紀念我逝去的朋友;
祝福我健在的朋友。
何南。1931~),筆名南丁。安徽蚌埠人。中共黨員。195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5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1949年結業(yè)于華東新聞學院。歷任《河南日報》編輯,河南省文聯編輯、專業(yè)作家、主席、黨組書記。河南省文聯、省作協(xié)顧問,省文藝家著作權保護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文聯第五屆全委,河南省第七、八屆人大常委。
著有短篇小說集《檢驗工葉英》《在海上》《被告》,中短篇小說集《尾巴》,散文隨筆集《水印》《南丁文選》《南丁文集》(五卷)等。
自 序…001
上 輯
自然之子徐玉諾…007
長不大的蘇金傘…012
詩撐開的一把金傘…015
送金傘遠行…018
穿過世紀…020
憶李蕤…023
兒童節(jié)出生的老人…029
魂系太行…033
想念華山…037
樓下老楊…041
穆青散文印象…045
美麗的落葉…050
詩的情人…061
香玉風度…064
香玉杯十年…066
這就是常香玉…068
家常的香玉…071
創(chuàng)造美麗…073
憶大!075
陪看《石頭夢》…078
想起陸文夫…082
憶魯彥周…086
王世龍這個小老頭兒…089
小議《滿票》…095
永遠的老喬…097
回望喬典運…099
憶張鍥…106
紀 念…111
下 營…113
寫在《孤獨》的旁邊…125
匆匆行色依舊…127
送荃法遠行…129
初識潘霞…131
懷念戴厚英…134
言大志者…138
藝術家乙丙…144
暈說孫方友…146
再說孫方友…151
穴莊土屋…166
來訪的女孩…170
愴然心痛…173
有瓦的日子…177
下 輯
嫁 衣…185
你理當生出更大的蛋…196
身影在風中屹立…198
童心叩我…203
文香蘭的性格…206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213
弓 未 藏…217
漫話一弓…222
走近曹新林…226
浪漫的田中禾…229
寫意王澄…237
雙向運動…245
曾經的老墳崗…248
笑讀《鄉(xiāng)事》…250
與詩人的心跳諧振…252
有地在,不愁長不出莊稼來…255
張宇找自己…259
閱讀疼痛…265
與鄉(xiāng)土結下終生之戀…272
李佩甫和他的小說…275
簡評《羊的門》…278
王劍冰的《散文時代》…281
為一種寫作姿態(tài)祝!284
女兒的2011…293
自然之子徐玉諾
1950年2月,我們四個年輕人從河南日報社被調到河南省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籌備委員會創(chuàng)作組工作。隨后不久,徐玉諾來,鶴發(fā)童顏的徐玉諾,長須飄飄的徐玉諾,腰板直溜的徐玉諾,腳步矯健的徐玉諾,于那年的春天從他的家鄉(xiāng)魯山縣來開封參加各界人民代表大會,在會上作了如何種紅薯的大會發(fā)言,會后,就被留在省文聯籌委會,這正是這位五四時期詩人的歸宿所在。記得好像他也被安排為一個部門的負責人,組聯部吧,好像只是掛名,總覺得他就是我們創(chuàng)作組的人。
徐玉諾是1894年生人,1950年時也就是五十六歲,卻為我們單位里最年長者,都稱他為徐老。我與徐老相見時,十八歲半,為最年輕者,名為創(chuàng)作組創(chuàng)作員,實為一個懵懂少年,乳臭未干的青皮小子,小屁孩,因此,也沒有因為與這位五四時期的著名詩人同在一個創(chuàng)作組而感到驕傲與光榮,竟也沒有什么敬畏之情。我與他親熱的方式,是捋著他的花白的長胡須,用我少年的清澈眼睛望著他的也是清澈的眼睛,他也望著我的,我們就這樣對視,用目光相互撫摸,就撫摸出長輩與晚輩之間的暖意與柔情。
世稱徐玉諾為怪詩人,關于他的怪有各種傳說,比如,送俄羅斯盲詩人愛羅先珂上站,他也上了火車,一送送到滿州里,若是有護照,保不準就送到莫斯科了。比如,在魯山鄉(xiāng)下教書時,一次夢游,挑著一擔水就上了房頂,等等。我目睹他的怪,也有數件,比如,1950年春天時,文聯一行人去許昌五女店搞土改,某天,他突然失蹤一整天,至晚始歸,說是去追尋逃亡惡霸的蹤跡去了。比如,在開封茅胡同文聯宿舍住時,某天,他向公安局報案,說是他的住屋里有特務安裝了發(fā)報機,公安局派人來查,卻原來是他老人家的暖水瓶的塞子沒有塞緊,發(fā)出了“噗噗噗”的聲響。比如,1952年時文聯搬到開封自由路中段,我們四個年輕人和徐玉諾都住在一間禮堂的二樓靠西邊的廊房里。那廊房是用竹篾隔離開的,我們在盡頭,隔了間大房子,作為集體宿舍,徐玉諾就在我們的隔壁,隔了間略瘦長的小房。他單獨住,出來進去,都要經過他那間房。就看到簡陋的床鋪,那放枕頭的地方擺放著一塊磚,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長年累月,他就枕著那塊磚頭睡覺,那磚頭就是他的枕頭。徐玉諾是文化名人,當時是薪金制,當然比我們這些供給制的年輕人有錢,他將錢大都捐助生活有困難的民間藝人,但也不至于置辦不起一個枕頭。是習慣使然?好像曾問起過他,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我始終不明所以。
1954年后吧,徐玉諾被調至省文史館工作。1955年,省文聯因省會遷鄭也遷至鄭州,省文史館仍暫留在開封,與他就少見面。記得1957年時他來省文聯開會,憔悴了許多,于次年,即1958年去世,享年六十四歲。不記得參加過他的葬禮,F在想想,他去世時的1958年4月,我已經過“反右派”運動后的初步處理,正下放在他的家鄉(xiāng)魯山縣某個村莊。
今年春天,徐玉諾的家鄉(xiāng)平頂山市他的熱心的讀者、有見地的文化人和官員、晚輩等,要搞徐玉諾紀念館,邀我為該館寫前言,我這才坐下來,梳理逐年積累起的對徐玉諾的認識和理解。
1922年6月,文學研究會同人朱自清、周作人、俞平伯、徐玉諾、郭紹虞、葉紹鈞、劉延陵、鄭振鐸等出版詩合集《雪朝》,為中國出版史上公開出版的第一本新詩合集。同年8月,徐玉諾出版?zhèn)人詩集《將來之花園》,為中國出版史上繼胡適《嘗試集》、郭沫若《女神》之后,公開出版的第八本新詩個人詩集。1925年4月,朱自清、徐玉諾、俞平伯等二十九位文學研究會同人,又出版詩合集《眷顧》。此外,徐玉諾尚有已發(fā)表未輯印成冊的新詩百余首,散文詩數十篇。據詩人痖弦統(tǒng)計,朱自清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中,選了徐玉諾的詩十首。同集中,胡適獲選九首,劉半農八首,沈尹默一首,魯迅三首,田漢五首。徐玉諾為入選量最多者。徐玉諾的同代人王任叔(巴人)、葉紹鈞(圣陶)、鄭振鐸、聞一多等對其詩均有甚高的評價。聞一多認為《將來之花園》或可與《繁星》比肩。由以上敘述可以得出怎樣的結論呢?僅僅說徐玉諾是五四時期的著名詩人是不夠的。徐玉諾是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的開拓者和奠基者之一。
徐玉諾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頗有成績,早在1921年初,他就是以小說《良心》卷入五四文學革命浪潮的,此后他陸續(xù)發(fā)表二十余篇小說,魯迅曾有意將其結集出版并作序,將此意托北京《晨報》孫伏園向徐玉諾轉達,徐未做出回應。此事也就作罷。作罷也就作罷。葉紹鈞曾在萬言評論《玉諾的詩》中說:“他不以作詩當一回事,像獵人搜尋野獸一樣,當感覺強烈、情緒興奮的時候,他不期然地寫了!彼矝]把出小說集當一回事,他不把名當一回事,他對世俗甚少考量,他是自然之子。他是自然之子,這從我耳聞目睹的他的各種生活細節(jié),可以充分看出。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徐玉諾在吉林教書時,當時還是文學青年的蕭軍曾專程拜訪向他求教,后來不知他的蹤跡,曾寫信向魯迅尋問,魯迅復信說也不知徐在哪里。茅盾于三十年代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收入徐玉諾的《一只破鞋》和《祖父的故事》,在序言中,茅盾除稱贊徐玉諾的才能外,也感嘆道,不知他是否尚在人間?徐玉諾這顆閃亮的星辰從五四文學燦爛星空中消失了。消失了也就消失了,他自己也并沒有當一回事。
徐玉諾在大地上流浪。如他自己所說,教了二十五年書,換了五十所學校。足跡遍及東北、東南、華東和中原許多地方。他始終如他涌入文學革命浪潮的《良心》所示,以良心為人處世,在黑暗的中國追尋光明,參加學運,宣傳抗日,教書育人,他依然在人間為《將來之花園》奔走呼號。
且讀《將來之花園》:
我坐在輕松松的草原里,
慢慢地把破布一般折疊著的夢開展;
這就是我的工作呵!
我細細心心的把我心中更美麗,更新鮮,
更適合于我們的花紋組在上邊,
預備著……后來……
這就是小孩子們的花園!
也請讀另一首,他的《問鞋匠》,瞿秋白在《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一文中曾經引用:
鞋匠,鞋匠,你忙甚?
——現在地上滿是刺,
我將造下鐵底鞋。
鞋匠,鞋匠,你愁甚?
——現在地上滿是泥,
我將造出水上鞋。
鞋匠,鞋匠,你哭甚?
——世界滿滿盡是蛆,
怎能造出云中鞋。
鞋匠,鞋匠,你喜甚?
——我已造下夢中鞋。
張哥,來!李哥,來!
一齊穿上夢中鞋!
瞿秋白在引用過后,接著評論道,夢中鞋是穿上了,可惜走不出東方。我實在憋不住,不免續(xù)貂:
夢中鞋是穿上了,
只是恐怕醒來呵。
張哥醒!李哥醒!
大家何不齊動手?
掃盡地上刺泥蛆,
那時沒鞋亦可走。
秋白繼續(xù)說,東方始終是要日出的,人始終是要醒的。
將近一個世紀的時光過去,如今再讀這詩這議論,感覺如何?
有資料說,新中國成立的1949年10月1日,徐玉諾曾作《痛快獨唱》詩。始終未見到這首詩稿,但可以想象詩人面對晴空放聲朗誦的痛快情景。
1950年徐玉諾恢復創(chuàng)作后,寫了不少快板詩,也有小說《朱家墳夜話》出版。天未假徐玉諾以時日,他的創(chuàng)作未超越他的從前,未受到關注。未超越就未超越,未受到關注就未受到關注,徐玉諾沒把這當回事。
春天時,去平頂山參加徐玉諾研究會成立大會,會后驅車到魯山縣徐營村,看徐玉諾的故居拜謁他的墓地。這是我第一次到徐玉諾家鄉(xiāng)。那故居在村街的西半廂,故居的門旁的墻上鑲嵌著一塊石碑,那碑上鐫刻著:“徐玉諾故居 南丁敬題 2005年8月”。那是那年徐玉諾的孫子專程來鄭州要我為之題寫的。院落收拾得挺干凈,房子收拾得也挺干凈,院里一棵樹正葳蕤著青枝綠葉,好像是棵榆樹。墓地在村北數里之遙,一條大路走出去,再往東踏過麥田百多米,就看到這位自然之子又回歸自然的歸宿之地,他已在此安眠了五十四年。五十多年不見他的音容笑貌,我心中默默地對他說,徐老,南丁想你了,來看你了。南丁已不是當年那個捋著你的胡子的一十八歲的少年郎,南丁已是八十一歲的被人“南老”“南老”喊來叫去的老者了。
我向詩人徐玉諾鞠躬。我向自然之子徐玉諾鞠躬。深深地鞠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