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上書，皇帝廢法：一個小女子的驚人之舉 
　　這件事與一位名醫(yī)淳于意有關(guān)。 
　　淳于意自小喜愛醫(yī)術(shù)，但讓他成為一代名醫(yī)的卻是當(dāng)時同郡的一位老中醫(yī)陽慶。陽慶七十多歲了，沒有孩子，他看上了淳于意的為人，想把自己一生行醫(yī)的經(jīng)驗傳授給淳于意，條件是淳于意必須徹底拋棄過去學(xué)會的那些醫(yī)方，然后自己才能將私藏多年的珍貴醫(yī)方毫無保留地傳給他。其中有黃帝、扁鵲的脈書，包括據(jù)病人面部的顏色診病等。淳于意接受了這個條件。三年后，淳于意為人看病、斷定生死已經(jīng)十分準(zhǔn)確了。但是，淳于意喜愛游醫(yī)，往來于各諸侯國，不愛宅在家中，不少病人找他治病找不到，便怨恨他。 
　　這年五月，有人告發(fā)此時擔(dān)任齊太倉令（管理齊國都城糧倉之官）的淳于意犯法，判肉刑。按律，應(yīng)當(dāng)將其逮捕送往京城長安。淳于意得知自己將入京接受肉刑，悔恨、懊惱不打一處來，自己最大的遺憾是一輩子生了五個女兒，竟然沒生一個男孩。臨行時，淳于意對著五個一個勁兒哭泣的女兒罵道：生了一窩女娃兒，現(xiàn)在有事兒了，一個也指望不上！小女兒緹縈聽到父親的抱怨，非常傷心，她站出來說：爸，我跟你去！淳于意打量了一下自己從未多加關(guān)注的小女兒緹縈，心里掠過一絲安慰。緹縈于是隨父一塊兒上路，風(fēng)餐露宿。到了京城長安，緹縈立即給漢文帝上了一封奏疏。真是幸運！這封來自一位無名小女子的奏疏竟然上達(dá)天聽。緹縈在奏疏中說：臣妾的父親在齊地為官，人人都說他為政廉潔、公平。不幸他觸犯法律，判罰肉刑，我心里非常難受。人死不能復(fù)生，受了肉刑不能再為正常人，即使他想改過自新，也沒有機會了。我自愿做官奴婢，為我父親贖罪，讓他有機會改過自新。 
　　漢文帝看到緹縈的上書，心里一震，從未聽說過女兒自愿為官婢救父之事，于是下詔： 
　　“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僇，而民不犯。何則？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歟？吾甚自愧。故夫馴道不純而愚民陷焉�！对姟吩唬骸異疸┚�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史記·孝文本紀(jì)》） 
　　大意是：古代賢帝在位，即使在衣冠上畫個圖作為刑罰，百姓也不犯法，為什么呢？因為那是一個大治的社會。現(xiàn)在有三種肉刑，但是，犯法之事卻未消失，原因在哪兒呢？難道不是我的德薄，教育不夠嗎？我深感慚愧。教育百姓的事做不好，才會讓百姓陷入牢獄�！对姟氛f：君子是百姓的父母�，F(xiàn)在，人有過失，沒有教育好就用刑，即使他想向善，但已經(jīng)無法實現(xiàn)了，我對此深感不安。肉刑斬斷肢體，刻畫肌膚，讓人終生受辱，這種痛苦如此不道德，這符合百姓父母的稱呼嗎？自今而后，廢除肉刑。 
　　這就是中國歷史上大名鼎鼎的“緹縈救父”與文帝廢除肉刑。 
　　緹縈上書涉及的不僅僅是肉刑，而且涉及曾經(jīng)犯罪的人未來能否回歸社會的大問題。文帝廢除肉刑也涉及教育與懲罰的相互結(jié)合。 
　　一個小女子為什么能夠廢除一部法令呢？緹縈真有這么大的能耐嗎？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凡事皆有因 
　　漢文帝廢除肉刑是中國刑法史上的大事件。但是，這么一個重大事件的產(chǎn)生絕非講史者津津樂道的“緹縈救父”那樣簡單。
　　一部法制史的演變自有其深刻的背景與原因。 
　　肉刑——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傷害。 
　　肉刑包括黥（qíng，晴）、劓（yì，義）、刖（yuè，月）、宮四類，這是中國古代最為殘酷的刑罰。黥刑，臉上刺字涂墨，終生無法去除。劓刑，割鼻，是毀容最嚴(yán)重的刑法之一。刖刑，砍去受刑者左腳、右腳或雙腳。宮刑，閹割受刑男性的生殖器。 
　　肉刑極為殘酷，最初多用于部族征戰(zhàn)時對待敵對部落人員的懲罰。國家產(chǎn)生后，肉刑演化為國家刑罰。肉刑使人變?yōu)闅埣�，�?yán)重影響了社會生產(chǎn)力，而且，肉刑對人的精神傷害與肉體傷害都極深極大，歷代百姓對它都深惡痛絕。 
　　大家熟知的《史記》作者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講過一段極為沉痛的話： 
　　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霑衣也。（《漢書·司馬遷傳》） 
　　司馬遷這篇千古名文《報任安書》洋洋灑灑幾千字，實際只寫了一個字：辱。全文訴遭辱之由，講受辱之痛，陳忍辱之因，千載之下，感人肺腑。為什么司馬遷在這篇名文中只寫一個“辱”字？因為他受了肉刑中最羞辱人格的宮刑。宮刑讓他成為不是男人的男人。不但生前受到鄉(xiāng)人嘲笑，死后也不得進(jìn)入祖墳。百代之后，羞辱尚有增無減。因此，司馬遷才會肝腸寸斷。
　　這便是肉刑給人重大傷害的第一點：恥辱。 
　　成書于秦漢之際的《孝經(jīng)》有一段傳世兩千余年的名言，道出了肉刑給人重大傷害的第二點：不孝。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ā缎⒔�(jīng)注疏》卷一） 
　　人自出生始，從父母那兒獲得了完整的身體，一生都不能有絲毫的損傷，這是孝道的開始。能夠立身行道，揚名于世，使父母臉上有光，這是孝道的終結(jié)。接受肉刑之人，“身體發(fā)膚”已經(jīng)受到損傷，這是最大的不孝。 
　　而肉刑中的宮刑，更是最大中的最大。因為，宮刑意味著虧體辱身，不能有后，有辱先人。司馬遷這篇名文揭露了肉刑對受刑人精神上的巨大戕害與摧殘。 
　　肉刑——對社會的巨大傷害。 
　　秦帝國建國前后，盲目崇拜嚴(yán)刑峻法，最終成為秦末大起義的重大導(dǎo)火索，成為導(dǎo)致秦帝國二世亡國的重要原因之一。高帝時期的陸賈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秦帝國滅亡的兩大原因： 
　　秦非不欲為治也，然失之者，乃舉措太眾、刑罰太極故也。（《新語校注·無為》） 
　　秦帝國何嘗不想長治久安，自始皇至二世、三世，直至萬世，但是，事與愿違，秦帝國的失誤，一是暴政（舉措太眾），二是苛法（刑罰太極），暴政與苛法導(dǎo)致整個社會人心思叛。 
　　陳勝何德何能？陳勝最大的本事是他第一個點燃了這個巨大的火藥庫。“轟”的一聲巨響，遍及秦帝國的火藥庫全爆了。 
　　漢高帝劉邦懂得秦法嚴(yán)酷傷害秦民甚深的道理。當(dāng)年他一入秦關(guān)，率先提出“約法三章”，震驚了關(guān)中百姓�！凹s法三章”毫無操作性可言，劉邦當(dāng)了皇帝后也再不提“約法三章”，而是全面繼承秦法。但是，在滅秦之前，劉邦這個“約法三章”吸引了全國百姓的眼球。誰不想讓這位仁君稱帝呢？對于政治家來說，贏得眼球就是贏得人心！ 
　　我們今天有幸能夠直觀地比較漢律和秦簡記載的秦法，并從中得知：漢律絲毫不比秦法寬松。 
　　秦漢律令唯一不同的是漢初帝王雖然執(zhí)行的是秦法，但是他們已經(jīng)意識到秦法的大弊。這是漢初帝王的一種本能。畢竟，強大的秦帝國竟然短短三年就轟然崩塌，這對漢初帝王的刺激太大太強。他們出于一種生存的本能，不能不思考一個問題：怎樣才能讓自己的帝國不重蹈強秦的覆轍？怎樣才能做大做強的同時能夠做長？ 
　　省刑約法。 
　　高帝劉邦在位時未曾顧及到省刑約法。但是，惠帝即位后即下詔，有爵者可以減刑，高齡及低齡者可以減刑： 
　　上造以上及內(nèi)外公孫耳孫有罪當(dāng)刑及當(dāng)為城旦舂者，皆耐為鬼薪白粲。民年七十以上若不滿十歲有罪當(dāng)刑者，皆完之。（《漢書·惠帝紀(jì)》） 
　　惠帝的這封詔書語涉及許多古代法制語詞，我們先講講這道詔令涉及的專詞。 
　　“上造”是秦漢二十等爵的第二級，僅高于“公士”。 
　　“公孫”指國君太子（公子）之外的兒子的后裔。 
　　“耳孫”泛指血緣關(guān)系較遠(yuǎn)的孫子。 
　　“耐”指剃須兩年。 
　　“城旦”“舂”指受罰筑城的男人與受罰舂米的女人。 
　　“鬼薪”指為宗廟采薪的男人；“白粲”指為祭祀挑選白米的女人。 
　　“完”指只罰作勞役而不傷及肌體。 
　　明白了這些詞匯，可以得知惠帝下詔：對獲得低級爵位，或者是與皇親有血緣關(guān)系的后人，都要減刑。該受罰筑城、舂米的男女，只罰他們?yōu)樽趶R打柴，為祭祀選米。七十歲以上或未成年者，只罰勞役，不傷及肌體。 
　　惠帝、高后時期的省刑約法收到了極好的社會效果： 
　　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wù)稼穡，衣食滋殖。（《史記·呂太后本紀(jì)》） 
　　惠帝垂拱而治，高后執(zhí)政不出宮廷。刑罰罕用，罪犯減少。百姓致力于農(nóng)事，社會財富增加。這一時期社會安定，天下和樂。良好的社會效果讓最高統(tǒng)治者對省刑約法有了信心。 
　　因此，文帝下詔廢除肉刑，是對省刑約法的繼續(xù)實行，丞相張蒼、御史大夫馮敬議后修改法律為： 
　　當(dāng)黥者，髡鉗為城旦舂；當(dāng)劓者，笞三百；當(dāng)斬左止者，笞五百；當(dāng)斬右止，及殺人先自告，及吏坐受賕枉法，守縣官財物而即盜之，已論命復(fù)有笞罪者，皆棄市。（《漢書·刑法志》） 
　　修改后，判“黥”（刺字涂墨）刑者改為“髡鉗”（剃發(fā)并鐵圈束頸）；判“劓”（割鼻）刑者改為“笞”（拷打臀部）三百；判“斬左止者”（剁左腳）改為“笞五百”；判“斬右止”（剁右腳）者、殺人自首者、貪贓受賄、監(jiān)守自盜者，一律執(zhí)行死刑（棄市）。 
　　漢文帝的這次改革，以勞役刑（髡鉗、城旦舂）、笞刑（笞三百、笞五百）和死刑（棄市）代替了肉刑（黥、劓、斬左止、斬右止），這是一個極大的進(jìn)步。刑法的再一次改革，則是自由刑的出現(xiàn)。 
　　班固為此寫《詠史》詩一首，盛贊緹縈救父、文帝廢除肉刑。 
　　詠史 
　　三王德彌薄，惟后用肉刑。太倉令有罪，就遞長安城。 
　　自恨身無子，困急獨煢煢。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書詣闕下，思古歌雞鳴。憂心摧折裂，晨風(fēng)揚激聲。 
　　圣漢孝文帝，惻然感至情。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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