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40年5月之前，在兩塊不同的大陸上爆發(fā)了兩場互相獨立的戰(zhàn)爭。第一場是1937年日軍全面進攻中國以后爆發(fā)的慘烈的中國抗日戰(zhàn)爭。第二場是以1939年德國進攻波蘭拉開帷幕的歐洲戰(zhàn)爭，兩天之后英國和法國向德國宣戰(zhàn)。在這兩場戰(zhàn)爭中，德國在波蘭、日本在中國所犯下的可恥的暴行已經成為戰(zhàn)爭的特征。但在1940年春季這個階段，后來在東歐發(fā)生的種族大屠殺此刻還沒有發(fā)生。雖然遠東的戰(zhàn)爭對歐洲列強和美國來說很重要，但是它到目前為止和歐洲的戰(zhàn)爭仍相互獨立，而歐洲的戰(zhàn)爭本身在地理范圍上也還沒有超出德國占領的中東歐范圍（除了自1939年4月起被意大利侵占并統(tǒng)治的阿爾巴尼亞以外）。歐洲的戰(zhàn)爭讓日本睜開了急切的雙眼，搜尋在東亞乘大英帝國之危趁火打劫的可能性。但是日本領導人非常清楚，伴隨著它的擴張的不僅是與英國，而且更危險的是與美國攤牌的可能性。在歐洲，戰(zhàn)爭也即將擴大。在秋天，墨索里尼進攻希臘，點燃了巴爾干火藥桶。到年底，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重新塑造了20世紀，我們今天仍然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它的影響。在1940年5月到1941年12月之間短短的19個月時間里，全世界主要強國的領導人們所做出的一系列命運攸關的抉擇就已經基本上確定了這場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戰(zhàn)爭的未來走向。這兩點是以下所有章節(jié)的思想基礎。

20世紀越接近尾聲，我們就越能清晰體會到，這個世紀的決定性時刻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當然，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是最初的災難¹。它打碎了政權（俄羅斯、奧匈帝國和奧斯曼帝國全都轟然倒塌），摧毀了經濟，在人民心靈上留下創(chuàng)傷的烙印。但是戰(zhàn)后所出現(xiàn)的極端動蕩的社會和政治結構，被證明是無法持久的。這場看上去毫無意義的為時4年之久的殺戮在社會、經濟和政治上造成了巨大的災難，這就意味著未來很可能會爆發(fā)更大的沖突，而這種可能性最終演變?yōu)楸厝恍�。第二次世界大�?zhàn)顯然是要完成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未竟的事業(yè)。但是這第二次蔓延全世界的戰(zhàn)爭不僅更加血腥大約有五千多萬人死去，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估計總死亡人數的四五倍而且具有更強的全球性；它也對世界產生了更加深遠的影響，重塑了世界的權力格局。²

在歐洲和遠東，以前的權力爭奪者德國、意大利和日本在全面毀滅中轟然倒下。國家財政破產再加上反殖民運動的重新興起敲響了大英帝國的喪鐘。隨著日本帝國主義的滅亡和滿目瘡痍的遠東從戰(zhàn)爭中復蘇，毛澤東領導的中國崛起替代了日本的地位。最重要的是，在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最后十年的冷戰(zhàn)中，兩個新的超級大國用巨大的核武庫讓彼此不敢輕舉妄動，在對峙中度過了這個世紀最后的時光。而這兩個超級大國在1939年之前都不那么超級。對冷戰(zhàn)初期的觀察者來說，讓他們驚訝又感到寬慰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世界權力新貴之間并沒有爆發(fā)第三次災難性的大戰(zhàn)，而是為歐洲大陸和遠東在戰(zhàn)后鳳凰涅槃一樣的經濟恢復提供了框架；而在戰(zhàn)后復蘇的過程中，戰(zhàn)敗國德國（至少是聯(lián)邦德國）和日本令人驚訝地成為經濟的驅動力量。³在1989年至1991年出人意料地（基本）蘇聯(lián)和平的崩潰之后，世界才真正進入了戰(zhàn)后年代。所以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影響是巨大、持久和決定性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也給人類留下了一個新的可怕的詞匯：種族屠殺。它也和這個世紀的特征休戚相關。⁴雖然，很遺憾納粹屠猶遠不是這個黑暗的世紀當中發(fā)生的唯一的此類事件，但是納粹德國有計劃地把矛頭針對1100萬猶太人，想要把他們全部消滅，這種種族屠殺的規(guī)模史無前例，給未來留下了最深刻的無法抹去的印記。在世界權力政治方面，大屠殺的遺產是為以色列建國打下了基礎。以色列建國得到全世界大部分國家的支持，但是遭到鄰國們瘋狂地進攻，因為他們喪失了土地。這不可避免地導致了中東無休無止的動亂，這種動亂甚至還有愈演愈烈之勢。在人們的理念中，雖然大屠殺在歷史中越走越遠，但人們對大屠殺的歷史越來越關注；它影響了后世對于種族、民族和對待少數民族問題的深刻思考。屠殺猶太人的歷史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但它更是德國戰(zhàn)爭努力當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種族屠殺在后世塑造歷史意識的過程中起到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希特勒在來年春天進攻蘇聯(lián)的決心已經轉化成了明確的軍事訓令。同時，美國增加了對正在苦戰(zhàn)的英國的援助。整個世界正迅速被拖進一場單一的、巨大的全球戰(zhàn)爭。

本書的10個章節(jié)考察在1940年5月到1941年12月間做出的一系列互相關聯(lián)、具有巨大軍事影響的政治決策。這些決策把兩塊大陸上的兩場互相分隔的戰(zhàn)爭轉變成一場真正全球化的沖突。這場大戰(zhàn)的中心還包括種族屠殺和史無前例的戰(zhàn)爭暴行。當然，在1941年12月，戰(zhàn)爭還剩下很長的過程，各國還將做出很多重要的決定，不過主要都是軍事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方面的。戰(zhàn)爭臨近結束的時候，盟國勝利在望，雅爾塔會議和波茨坦會議為戰(zhàn)后的世界格局制定了地緣政治框架這就是后來冷戰(zhàn)的基礎。但是戰(zhàn)爭剩下的三年半時間基本上是在演繹1940年5月到1941年12月做出的那些政治決策的結果。⁵這些是真正命運攸關的決策，它們改變了世界的命運。

這些決策由德國、英國、蘇聯(lián)、美國、日本和意大利的領導人做出的。這些國家的政治制度和決策機制各不相同，有兩個法西斯國家、兩個民主國家、一個共產主義國家和一個官僚極權主義國家。這些決策互相影響，互相交織。這些決策是怎樣做出的？每一章都主要試圖回答這個問題。但是隨之又產生了相關問題：做出決策的負責人當時受到了哪些影響？政府官僚機構在多大程度上事先已經決定了答案，或者說決策多大程度上受到統(tǒng)治精英階層內部各個派系傾軋的影響？⁶這些決定意味著戰(zhàn)爭，那么鑒于當時各個政權的政治目標，還有能夠獲得的情報，決策在多大程度上是理性的？在決策過程中心的個人扮演了何種角色，還有這種個人角色在不同的政治制度當中有多大不同？戰(zhàn)時領袖們在做出決策的時候有多大的自由度？外界的客觀因素在影響和限制決策方面的作用有多大？在決策之前的一段時間里，選擇的空間在多大程度上被壓縮得越來越��？換句話說，在我們所研究的19個月時間當中，替代方案是怎么變得越來越少，甚至完全消失了的？這些決策產生了哪些長期和短期影響？這些就是下文試圖回答的一些問題。

現(xiàn)在回頭去看，當時發(fā)生的事情似乎是帶有必然性的。在研究戰(zhàn)爭歷史的時候，可能目的論的沖動比研究一般歷史更強；就是說，我們總是設想事情發(fā)生的方式就是唯一可能的方式。本書部分目的就是為了說明這種觀念是不對的。在每一章里，我都試圖從不同的領導人的角度來審視戰(zhàn)爭，他們只能粗略了解敵人的計劃、未來的前景、面臨的選擇和需要做出的決定。一個決策本身就暗示需要做出選擇，有其他的替代方案。對于決策的當事人來講，即便是最狂熱信奉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領導人，他也需要進行重要的選擇，做出關鍵的評估，冒巨大的風險。沒有什么路徑是非走不可的。所以在本書每個案例中，我都要問，為什么做出了某個特定的選擇，而不是另一個替代方案；在大多數時候我還會明確地問道，如果采取替代方案，將會有什么結果。

這不是無謂的架空或者虛擬歷史的游戲。在那些游戲中，人們對比較遙遠的未來做出有根據的猜測，預測如果某個事件沒有發(fā)生的話，將會發(fā)生什么。但是不管這種猜測有多么引人入勝，這里有太多的變量，這種猜測不是一個能得出成果的有意義的探詢。但是我們可以說，歷史學家本來就要考量在特定歷史事件的短期內，可能存在的與史實不同的替代情景。否則的話，歷史學家不可能對真實發(fā)生的事件的重要性做出充分評估。所以本書所討論的替代情境不是那種長期的預測或者對如果這樣那將如何之類問題進行漫無目的地猜想，而只是短期內有真實可能性的，但是與史實不同的結果。換句話說，對一個特定決策背后的其他選項進行評估有助于澄清做出這個決策的原因。

我們將考察10個決策。其中三個可能影響最深遠的都是希特勒政權的決策：進攻蘇聯(lián)、對美國宣戰(zhàn)和屠殺猶太人。重視德國的決策是因為在我們以后研究的一系列重要事件當中，德國都是背后的主要推動力量。日本作為主動推動事件發(fā)生的另一個力量，其地位僅次于德國，本書用兩章的篇幅彰顯這一點。英國和蘇聯(lián)的決策主要是被動反應性質的，而意大利的決策某種意義上也是被動的，只是它的后果是自殘，這三個國家各占一章。美國的決定雖然也是被動性質的，但它的角色太重要，所以占據兩章的篇幅。在本書所涉及的范圍以外還有一些決策，比如佛朗哥的西班牙或者維希法國拒絕參加軸心國一方的決策，和本書所考察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決策相比，它們的重要性顯然小得多。

當然，人們可以很有根據地爭辯說，真正從根本上塑造了戰(zhàn)后世界格局的決策不是在接近開戰(zhàn)的時候，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將近尾聲的時候發(fā)生的：那就是美國對日本城市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的決定。但是在這里，這個決定的前提是先有研制原子彈的決定，而這個決定也發(fā)生在1940年至1941年那些決定命運的月份里。在1940年夏季法國淪陷之后，美國科學家在僑居英國避難的科學家們的幫助下，經過初步的研究工作，并獲得了更多的研究經費，在1941年秋季建立起了制造原子彈所必需的基本框架。這個項目需要付出巨大成本，而且要動用大量美國最杰出的科學人才。羅斯�？偨y(tǒng)在日本偷襲珍珠港的前一天，決定執(zhí)行這個原子彈建造計劃。沒有那時候的決定，杜魯門總統(tǒng)在1945年8月戰(zhàn)爭最后的日子里根本沒有原子彈可用。⁷但是當羅斯福命令開始研制原子彈的時候，還并未真正考慮過使用它，它的應用前景甚至還構不成一個遙遠的希望。

本書每章的決策都對后一個決策有影響。所以當故事從一個國家轉移到另一個國家的時候，有一個多米諾骨牌效應的內在聯(lián)系，還有時間上的先后順序。本書開頭研究英國1940年5月堅持抗戰(zhàn)的決策。這個決定根本不像后來的事件讓它看上去那么順理成章（有些歷史著作是這樣寫的）。⁸它也不具備必然性。英國當時危機重重，新首相剛剛上任，英國陸軍在敦刻爾克看上去也是岌岌可危，而且英國無望很快從美國獲得幫助，德國人看來又很有可能即將入侵本土。英國戰(zhàn)時內閣花了3天時間嚴肅地討論各種可能的選擇。最終做出的不尋求和談的決定不僅對英國，而且對德國都有著直接和深遠的影響。

實際上，單單這個決定就把希特勒的整個戰(zhàn)爭戰(zhàn)略置于危險之中。只要英國拒絕恢復理性（希特勒是這樣看的），西方的戰(zhàn)爭就沒法結束。而美國在背后的威脅越來越大，希特勒在1940年7月就已經感覺要冒兩線作戰(zhàn)的風險被迫在來年入侵蘇聯(lián)。僅僅6個月以后，希特勒的計劃就變成了真實具體的作戰(zhàn)訓令。在中間這段時間里，入侵蘇聯(lián)的決定并非順理成章，即使希特勒也有所動搖和猶豫。在此期間，德國探討過其他的一些戰(zhàn)略可能性，但是最終放棄了這些選擇。在1940年夏秋，從希特勒的角度來考察這些戰(zhàn)略選項并從他的顧問的角度來評估這些現(xiàn)象就構成了本書第二章的主題。

德國對法國非同尋常的勝利和英國搖搖欲墜的形勢提醒日本領導層，應毫不遲疑地利用有利形勢向東南亞擴張。在第三章，場景轉換到遠東，主要關注日本南進決策。這個決策一定會增加美日直接沖突的危險，為下一年的珍珠港事件鋪平了道路。

法國的迅速陷落在歐洲也產生了直接和深遠的影響。之后一章考察意大利領導層所面臨的選擇。墨索里尼想趁火打劫參戰(zhàn)，然后又做出了災難性的入侵希臘的決定，結果使整個巴爾干地區(qū)陷入混亂之中。第五章探討關鍵的美國的立場，羅斯福是如何在孤立主義的民意和干涉主義的壓力之間走鋼絲，又如何出于美國的利益決定不僅要用盡戰(zhàn)爭以外的一切手段援助英國，而且要用最快速度為美國直接參戰(zhàn)做好準備。

之后的一章考察戰(zhàn)爭中最令人困惑的現(xiàn)象之一：斯大林為什么決定罔顧所有的警告和蘇聯(lián)秘密情報機構的明確結論，讓他的國家對即將發(fā)生的德國入侵毫無準備，在1941年6月22日打擊降臨的時候手足無措。這個決定給蘇聯(lián)帶來了近乎致命的后果。

此時，通向全球戰(zhàn)爭的道路已經很近了，但是這條道路上還有波折。第七章研究美國政府利用希特勒忙于蘇聯(lián)戰(zhàn)場、不愿報復的心理，在大西洋上以挑釁的姿態(tài)進行一場事實戰(zhàn)爭的決策。隨后的第八章審視日本進攻美國的決定。這個決定實在非同尋常，因為日本已經完全認識到所冒風險的嚴重性，知道如果沒能對美國一擊致命的話，長期來說，它獲得最終勝利的機會非常渺茫。而這個決策直接影響了希特勒對美國宣戰(zhàn)的決定。德國在珍珠港事件以后立即對美宣戰(zhàn)，這個決策長期以來被認為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最奇怪的決策之一。在第九章探討的這個決策付諸執(zhí)行之后，世界徹底陷入戰(zhàn)火之中。

但是還有一個，或者說一系列的決定有待我們去研究；它們性質不同，但是和戰(zhàn)爭本身密不可分，并且是戰(zhàn)爭的一個組成部分。這是在1941年夏秋兩季漸進然而不可逆轉的屠殺猶太人的決定。最后一章研究從部分和有限的屠殺行為發(fā)展到全面種族屠殺的這個復雜的過程。在這個過程當中，來自納粹政權中央的沖動和在東歐殺戮現(xiàn)場的基層執(zhí)行者的沖動互相交織，互為促動，在1942年初演變成規(guī)模巨大的最終解決方案。

到1941年底，德國發(fā)動西歐攻勢19個月以后，沖突演變?yōu)槿�球�?zhàn)爭和全面種族屠殺。此刻戰(zhàn)爭正處于膠著化、難解難分的關鍵時期。誠然，德軍的推進被蘇聯(lián)第一次大規(guī)模反攻所阻止，但是德國國防軍承受住了蘇軍所施加的最大的壓力和蘇聯(lián)最嚴酷冬天的考驗（至少暫時經受住了），很快就開始重整旗鼓，準備再次向前挺進，直到在1942年秋季遭遇了轉折性的失敗。在大西洋上，德國的潛艇戰(zhàn)在1942年上半年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一時間似乎盟國會輸掉海上的戰(zhàn)爭。在歐洲和遠東，軸心國仍然掌握著重要的經濟資源。⁹斯大林懊惱地發(fā)現(xiàn)，英美遲遲不愿開辟他們早已承諾要開辟的第二戰(zhàn)場。美國全部的工業(yè)力量還沒有被充分動員起來轉入戰(zhàn)時軌道，還沒生產出足以打敗德日法西斯的武器裝備。同時，日軍在遠東野蠻推進，并于1942年2月攻陷了新加坡，而新加坡長期以來被視為英國在東南亞實力象征的堅固堡壘。通向征服印度的道路已被打開，而印度是英帝國的心臟。軸心國的武運似乎仍在上升。只有當我們在今天回顧的時候，才能看到它們巨大的賭博已經到了失敗的邊緣。它們已經過度使用了它們的國力，當美國的強大實力被投入戰(zhàn)爭，并和蘇聯(lián)非同凡響的頑強結成聯(lián)盟，再加上聯(lián)合王國和英帝國拼盡最后實力的堅韌不拔，軸心國的失敗漸漸地被注定了。¹⁰

到1945年希特勒自殺之后，已成一片廢墟的德國迅速投降，然后日本帝國被碾壓終于屈服。但是此時（1941年）距這個結局還有漫長且艱苦卓絕的路要走。在這個過程中，還將喪失千百萬人的生命，還將有史上聞所未聞的大規(guī)模破壞和毀滅。結局仍在遠方。但是通向結局的路已經由1940年至1941年間所做的這些決定世界命運的決策鋪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