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中短篇小說集,正文由中國當代著名作家王蒙的中篇小說《女神》(曾全文刊發(fā)于《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11期,本書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增補),和著名藝術(shù)家張仃的夫人、已逝作家陳布文(19201985)的三篇短篇小說構(gòu)成,另有兩篇張郎郎張寥寥的紀念文章、一封書信和陳布文小傳作為附錄,內(nèi)文加入了一些陳布文手稿的圖片作插頁!杜瘛芳慈〔挠陉惒嘉牡娜松(jīng)歷,但心理、情緒、意識都在虛實之間,并非傳記,也不是回憶錄,而是印象的分析和聯(lián)想式的非線性鋪陳中穿插入松散節(jié)制的情節(jié)編排,在當下的我的回憶思緒與當年的我的意識存留的往來反復(fù)中,點滴透露出年輕時的我與陳布文的筆墨交往及所受到的燭照影響,由此塑造出一個歷經(jīng)坎坷、安于詩書家務(wù)、同時又純真地執(zhí)著于理想信念的女性形象。書中三篇陳布文(《女神》主角)的小說,則可讓讀者直接領(lǐng)略王蒙心中的女神究竟有何思想和藝術(shù)的魅力。
《女神》是王蒙又一部關(guān)注中國女性命運并通過她們探索歷史與人性奧秘的力作,寄寓了作者年過八旬的感懷與思考。如果說郭沫若是借著《女神》來抒發(fā)自我的反抗,體現(xiàn)時代的精神的話;那么王蒙這本當代《女神》則更加關(guān)注女性本身,從生活中探索她們的本真,讓女神回歸于女性書中另收入的三篇陳布文(《女神》主角)的小說,則可讓讀者直接領(lǐng)略王蒙心中的女神的思想藝術(shù)魅力。
……
那時候北海遠沒有太多的游客,特別是老年游客,那時候除了國民黨誰都不老,或許是等不到老就死光了。而現(xiàn)在到處都是老人,首先是我自己,我已經(jīng)真的有點老啦,F(xiàn)在一進公園成百上千的老人在那里玩我們這兒獨有的太極柔力球,曲曲彎彎,黏黏糊糊,樣子似網(wǎng)球也像羽毛球,我們的老人玩起來得心應(yīng)手,繞指纏身,小德或者小威,李宗偉或者林丹,見到這樣的游戲說不準會暈倒在地。
從前我很年輕,見到的到處都是年輕。北海屬于青年。我們在北海公園組織團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團員們合唱年輕人,火熱的心、聽吧,戰(zhàn)斗的號角發(fā)出警報,穿好軍裝,拿起武器,朗誦艾青、馬雅可夫斯基、聞捷,還有土耳其革命作家?嗣诽嘏c智利詩人聶魯達、巴西詩人亞瑪多。后來才知道了蘇聯(lián)的特瓦爾陀夫斯基與葉甫圖申科。
八年后出現(xiàn)了另一個長大了、受到鍛煉了的王某。度過了約與七七事變到二戰(zhàn)結(jié)束同樣長時間,我與新疆烏魯木齊伊犁公路上迎面呼嘯而來的三臺海子賽里木湖撞了個正著。后來我計算了好久,才確知賽里木湖面積大約是北海太液池面積的一萬倍。我追求在我的小說新作里對于二者水域之比宣示一個精準的說法。我的生活、狠心、視野與承受包容能力以萬倍規(guī)模擴充。一九六五年四月迎面駛來的賽里木湖使到新疆剛剛一年的王某驀地一驚,大喜過望,為新的遼闊天地而自傲,為新的困難提供的新可能而歡呼。海拔兩千多米,人煙稀少,見得著的只有兩三戶哈薩克牧民氈房和個把護林人的俄羅斯式刷漆木屋。在滿山的云杉林與擋雪擋畜柵欄下面,一個藍得使人落淚、大得使人尥蹦、靜得使人朦朧、空得使人羽化而登仙至少是魚化而入水的高山咸水大湖,它正在改變王某的生活與世界觀,改變當時習(xí)慣于羞羞答答地自謙為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的一個嘰嘰喳喳的甜里帶酸的鳥兒,改變斯人的神經(jīng)末梢感覺與夢。
然后許多的并不像王寫到詩里去的日子的日子過去了,王已經(jīng)不再吸煙,王寫作發(fā)表了許多字兒與許多篇頁,王羞愧萬分地無地自容地擁有了一串頭銜,也引起了一些閑言碎語,王三十七年前已被高級領(lǐng)導(dǎo)稱為老作家。但那個時候王的濃密的頭發(fā)當中一根白的也沒有。后來該匆匆的當然匆匆,該遲遲的依然遲遲。后來王比較正常地過日子了,一九九六年盛夏初秋,出訪德國馬克思出生地特里爾并在大學(xué)講演后,訪奧地利維也納參加論壇前,來瑞士聯(lián)邦,途中小憩,到了日內(nèi)瓦湖邊。
日內(nèi)瓦湖在法國和本地這邊叫作萊芒湖。它的面積二百二十平方公里,約是賽里木湖一半,它四面是阿爾卑斯山系丘陵。來自德國萊茵河,去向法國,海拔三百七十二米,面積是新疆賽里木湖六分之一,但是它的一千米還多的水深是賽里木湖水深的十多倍。……它是歐洲瑞、法、德三國的湖,它周邊一系列美麗精致的小鎮(zhèn),它水面上是黑色白色的天鵝與它們的孩子灰不溜秋的丑小鴨。它尤其是著名的國際大都市日內(nèi)瓦的湖,日內(nèi)瓦有聯(lián)合國的二十幾個機構(gòu)在此,還有一戰(zhàn)后國際聯(lián)盟用過的萬國宮,一九五四年初登世界舞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周恩來與莫洛托夫、杜勒斯、艾登、范文同、南日……在這里舉行了日內(nèi)瓦會議,總理宴請過卓別林。在另側(cè)的湖畔,有愛因斯坦、埃德加·斯諾的故居與好幾個卓別林雕像。……它是人、湖、歐洲、地球故事的大滿貫。
而賽里木湖是天湖天和,是抓到手里就排列好了的清一色與一條龍。是雪山與樅樹林、野蘋果與哈熊,它是中國新疆北部的一條主要國家公路的湖。上世紀末它才引進了鱒魚。……
那是一個迷人的下午,美好得讓你昏昏欲睡。早晨我與妻沉浸在她是瑞士?她是諾富特伯爾尼展覽會酒店?的把摸不定的微醺里。
好像在一次倒鳳顛鸞的酣暢以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吃完了半生不熟的煎蛋和冷牛奶泡干果與果干以后,我們暈暈乎乎到了瑞士首都伯爾尼附近天崩地裂的響泉。那斷然的山勢,憤然的流水,凜然的浪濤、雷霆,毅然的出擊與威嚴宣告……我們禁不住需要尋求一個答案:它是不是中立卻絕不溫柔?加上它的世界馳名的軍刀,它很陽剛。它為法皇路易十六提供的雇傭軍衛(wèi)隊,全部盡職戰(zhàn)死。
午飯后到達洛桑。是不是一座懶洋洋的城市?呵,今天星期六,著名的奧林匹克博物館靜謐悄悄,鎖閉嚴嚴。有雕塑,它們健康、青春、競技、狂飆而且性感;而洛桑市民卻是輕柔的與無聲的。幾個少年在博物館前玩蹦床與滑輪。他們像青蛙、像鳥、像猿,像奏鳴曲與回旋曲。城市是太靜了。我們那里從來沒有這樣安靜的城市,我們生活在一個吵吵鬧鬧的地方。我意識到美妙得意的歐洲之旅前自己忘記了與那位熱心干練的世界公民作家大姐取得聯(lián)系。本來,洛桑是韓素音女士常住的地方,她的永久通訊地址是在洛桑。她不止一次受到周恩來總理的接見,直到周總理去了,一切變了,她對故國的祝福不變。
這樣我們就提早告別寂寂洛桑,到達著名的日內(nèi)瓦,它的名稱充滿了歷史,到這里以后我又想起了隨總理來參加那次曠日持久的會談的張聞天、王稼祥、李克農(nóng)還有法國后來換來的戴高樂派富爾與美國代團長史密斯。我在這里的日程多出了一個多小時空閑。難得浮生半日,而且是閑在神話般的日內(nèi)瓦。晚飯后在這里,有一項官方慶祝演出要參加,現(xiàn)在正好也只能在日內(nèi)瓦湖邊閑逛。我們將有足夠的虛靜,無主題地享受城市與湖的端莊清秀。
我在游人大長椅上緩緩坐下。我在湖西南面看著對岸方方正正、大大方方的六層樓房,還有紛紛國旗、市旗、州旗。他們很喜歡自己的正方形紅地白十字架國旗。與旗一樣多的是游艇、快艇與帆船。還有那夸張的直射云天一百四十米的人造噴泉。因大壓力而直噴上去的鋼筋式水柱似乎分開了幾個節(jié)點,似乎是你頂著我、我頂著他地接力攀登。而當水從高處墜落下來的時候,被湖面的風(fēng)吹成一角狹長的扇面,與鋼筋形成一個三角形斜塔。距湖不遠的另一把游客椅上坐著一位身穿灰色短外衣的老婦人,她的衣服與背影使我覺得雅致與親切。她面對湖水,只是在臉部轉(zhuǎn)動的時候,時而讓我看到她的左半或者右半個臉龐。她的清秀與文靜,我是說素養(yǎng),令我驚嘆。她右手拿著一個淡黃色飛盤,想起來就把飛盤旋轉(zhuǎn)拋擲出去,一條哈士奇西伯利亞雪橇犬,飛躍追跟,不等飛盤落下,躍起從空中叼盤飛奔歸來。拋起的物品,從升高到下降,有一剎那是停留在空中的。我覺得有趣。犬很瀟灑,人很老到,湖很安寧,動作若實若虛,盤子若圓若扁,兩次拋出時間相隔或急迫或徐緩,旋轉(zhuǎn)若均勻若突然顛簸打破,飛行路線或直或曲,飛行速度快快慢慢,狗嘴若兇猛若輕松適意,一切都是不固定也不準確的。我陶醉在盤子飛行所形成的線條里。我等待著每一次拋出與每一次反轉(zhuǎn),我始終非早即遲,非快即慢,不是等得發(fā)急就是沒有等到集中起注意力來已經(jīng)被飛盤甩過去了,乃至忘記了本來要的是看什么。
后來我自己也不理解為什么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灰衣婦人與她的飛盤與雪橇犬而不是被稱為世界奇觀的高高的噴泉上。差不多一個小時。溫暖的陽光照得我發(fā)困發(fā)呆。我堅信幸福使人呆困或者是呆困給人幸福。到達瑞士已經(jīng)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好好地聽響泉,沒有好好地吃熱狗,沒有好好看青年男女的蹦床翻騰,沒有好好看山水與世界著名都市。我沒有想清楚為什么這里是確鑿的日內(nèi)瓦而絕對不會是平壤或者張家口,其實平壤的大同江面也有更熱鬧的會唱歌跳舞的一組噴泉。我只是看著灰色套裝、女人、一條同樣身材上佳的好狗,湖水對我這個遠道而來的中國客人給予安慰的催眠。
隱約中我戴上了羅馬帝國愷撒大帝軍團的帽盔,金屬的反光令我暈眩。我已經(jīng)無法判斷是不是繼續(xù)披掛上了愷撒軍團的鎧甲。我是不是要睡著了呢?我是不是瞬間深沉墮入了夢鄉(xiāng),六十歲以后我已經(jīng)有了瞬間入夢的福氣,新疆農(nóng)民告訴我,老馬就是這樣睡的,進入夢鄉(xiāng),幾秒鐘后回到現(xiàn)實。出國旅行,對于我重要的就是睡眠,年過六十,你想不清是不是旅行是為了好好睡眠,或者是睡眠好是為了旅行。我必須承認到達蘇黎世或者巴黎、因斯布魯克或者西西里,我首要地重視的不是參觀談話而是睡眠。游客不會缺少飲食與見聞、趣味與抱怨,我們也日益不缺少美元與瑞士法郎,還有與西方朋友的意識形態(tài)切磋。我們?nèi)庇X。我愛睡眠,我更愛半睡半醒,出入于睡眠與清醒間的那兩個大廳的過道與抻拉門,一分鐘往返五十次。我要溶化,我要溶化,就在這兒,我溶化了。
我一下子矮了下來。我一下子膨脹了老大老高,我在干什么,我在飛翔,我在升起,我在尋找,我在迎接。我如龍如蛇如電。我接到了,我抓住了,不,是我咬住了一枚淡黃色的,也許是淡綠淡紫或者淡紅色的飛盤,過渡著轉(zhuǎn)移著舞蹈著揮灑著消散著。我歡蹦亂跳地跑到了主人腿邊,我成功得像一縷飛馬脖子上的鬃毛,我快樂得像一組肥皂泡,我幸福得像森林與湖畔會說話的風(fēng),我流暢得像懷素和尚的狂草運筆,像樂隊指揮上下翻騰而且點點戳戳的木棒,我自由得像小提琴曲音符,我強烈得像少年男女的擁抱與出入。真好笑,我做了一個多么古怪的夢,我堅信我是少有的小說人,你做一個這樣的夢試試,如男,如女,如神,如狗,如龍蛇魚兔,如云煙水霧,F(xiàn)在的號稱作家的中外人士當中,有誰有能力獲得一個類似的文學(xué)主體?我的特點是夢里保持著虛構(gòu)的清醒與思維,而在清醒的主體意識中隨時可以跳進夢的河流與星空,哪怕深淵。
那么有希望回到二十年前的蝴蝶軀殼里。二十來年過去了,我找到了雨點般多的故事,像德國民歌《洛麗塔》中唱的。然后我醒了過來,我想我也許沒有成功。這時有幾名瑞士人打著藏獨、雪山獅子旗吵吵鬧鬧,大呼小叫,從身旁走過。他們并不是藏族人,他們也不太像瑞士本地人,他們是為了抗議晚間的集會而來到這邊的。我莫名其妙地站立了起來,看到灰衣、飛盤與狗,正在離去。我看到了它們的主人,那個個子不高的女子的臉孔,她有一張東方女人的臉,她的眼窩不像多數(shù)歐洲人那樣深邃與拉長。她眼睛不大,但左右兩只眼拉開了一點距離,她雙目的布局舒展、開闊而且英武,她的目光卻是謙和與內(nèi)斂的。她的下巴微帶嘲弄地稍稍翹起,她的身材無與倫比。她走過我輕盈如云朵,沒等我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走遠,但是我確信,她走過我時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而且,她認得我。
我相信,如遭電光石火,心頭一閃,沒有任何理由地,因此是絕對地,沒有根據(jù)、即無厘頭地,因此是無條件與不需要舉證地相信:她就是你。
王蒙,中國當代作家、學(xué)者,曾任文化部部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活動變?nèi)诵巍返冉俨啃≌f,2015年8月《這邊風(fēng)景》獲第九屆茅盾文學(xué)獎。其作品已翻譯為二十多種語言在各國發(fā)行。陳布文(19201985),作家,著名藝術(shù)家張仃的夫人,曾任周恩來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