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過人的事在我們幾個之間，一直用“那事兒”代替。
那天，接到老李葬禮的通知，我意識到，知道“那事兒”的人，又少了一個。
葬禮上，老李的身體靜靜躺在那里。比我小時候熟悉的那個大了無數(shù)圈。以前這個身體是非常靈活的，眼睛無比清澈。后來，它是身手矯健的，目光充滿陽光。而現(xiàn)在，它已非常臃腫，腹部高高隆起，眼睛在大大的臉上顯得小了很多。如果這雙眼睛睜開，你會發(fā)現(xiàn)，里面無比渾濁，滿是歲月的泥沙。
我說著葬禮上常說的節(jié)哀順變，安慰著老李的老伴。
老李的兒子小李眼睛紅紅的。他有點胖，一點不像年輕時的老李。
小李的女友站在旁邊，看看老李的兒子，又看看老李的老伴，過來象征性地攙扶一下。
我是和老左一起從馬場過來的。今天，剛有幾個新的有錢人成了我們馬術(shù)俱樂部的金卡會員。
我們來時，老杜和周總也在。
我在葬禮上致辭時，看到了下面匆匆趕到的朱總。
朱總瞇著小瞇瞇眼。他的臉上，是憨厚的狡黠。
“李光祝同志是一個好同志，好父親，好朋友，好丈夫……”悼詞是辦公室秘書小林寫的，讀起來磕磕絆絆，頭重腳輕，像是小學(xué)生作文。
我索性把稿子揣到兜里。
“老李和我們幾個，老周、老左、老朱、老杜是發(fā)小兒，我們什么事兒都一起。一起玩過槍，一起同過窗，一起下過鄉(xiāng)，一起笑，一起哭，一起鬧。今天，老李先走一步，撇下了我們弟兄幾個。我想說什么呢，一句話，老李你一路走好，來生，咱們還做兄弟。 ”
老李媳婦又哭了。我哽著嗓子下來，回頭看了一眼老李的大照片。
老李的表情沒變，依舊透著一點點調(diào)皮。
輪到老李的兒子致辭了。
“父親在我的記憶里是正直、無私、善良的，同時也是沉默的。我總覺得，他把很多東西都埋著，不說。今天，父親永遠(yuǎn)離開了我。沒能更多地了解父親，還有他的過去，至今都讓我非常遺憾�！�
葬禮結(jié)束，在火葬場大院，我們幾個站在了一起。
我看看天，上面正有一朵新的云。
我想，老李這小子，在天上看我們呢。
老周看上去白頭發(fā)多了不少。
“見老啊，周總，按說，機關(guān)里養(yǎng)人才對啊�！蔽艺f。
老周笑了，牙給煙熏得黃黃的。他看看老左，又看看我，說：“機關(guān)里的辛苦，你們做老板的不知道。馬總，我看你也不如以前了，以前那小伙兒，多筋道啊�！�
老杜的頭發(fā)又掉了不少。聽老周這么說，趕忙打斷他，“咱們弟兄幾個，除了老李，現(xiàn)在屬我不行，老得也快�！崩隙诺臓顟B(tài)從前些年下崗買斷工齡開始，急轉(zhuǎn)直下。天天低著個頭，像游街時掛了個大牌子。
“就屬你想不開，”老周說，“你看看人家老左，左總，越活越年輕。大老板。開這么大一個馬場，還有馬術(shù)俱樂部。”
老左笑了。老左比以前胖了些，說話永遠(yuǎn)不急不躁，“周總不愧是國家的干部，說話高度概括。老杜呢，工人階級，老大哥，總是很低調(diào)�！�
“低調(diào)個屌毛�！崩隙诺吐暳R了句。
幾個人笑。老朱聲音最大。
大家一起轉(zhuǎn)過臉。
老朱那瞇著小眼、向陽花一樣的笑臉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
“看人家朱總，倒騰蘋果成了大老板，心態(tài)最好�！�
“果農(nóng)果農(nóng)�！崩现煨χ�說，“一直沒啥志向，也沒啥能耐。農(nóng)民出身，除了種地，啥都不會�！�
“聽說你那農(nóng)場，都集了團了�！崩隙耪f。
“可不，集團，剛成立。過些日子，找個什么板塊，給它上了市�！崩现觳[著眼，笑容可掬地說。說完，打量著我。
“老馬，你氣色不太好�！崩现煺f，“還有，胳膊怎么了？剛看你在上邊說話的時候就覺得不太對勁。”
“從馬上摔下來了。”老左看著我，說，“有一個多月了。在馬場，我說不讓他騎馬，他非上，結(jié)果摔了�！�
老杜說：“還是老朱眼神好，你不說我還沒看出來呢。”
老杜低頭看我的手腕，然后抬頭，輕聲問：“好點了么？”
“好多了�！蔽艺f。
“對了，你的眼睛怎么樣了，左眼？”老杜問。
“還是不行�！蔽艺f，“眼徹底壞了，光頂看不頂用。”
“沒事兒。”老周說，“看不出來。你上電視，我專門注意了下，一點兒都看不出來�！�
老杜突然有些不安，老看表。
我問：“老杜，沒事兒吧？”
“沒事兒�！崩隙耪f著，摸出煙只顧自己點上，也不看我們，“家里不順，老鬧�！�
“誰啊，老鬧？”老周問。老周的問話總帶著一種領(lǐng)導(dǎo)關(guān)懷群眾的語氣。
老杜叼著煙，癟著嘴，說：“還能誰，除了老婆，還能有誰敢這么折騰你。”
聽了這，老周微微笑了。
“也是。”他說。
“為嘛？”我問。
“以前是為出身，為觀點。現(xiàn)在，為錢�！崩隙耪f著，被煙熏得瞇著眼。
老左想說什么，沒說。
“甭跟老娘們一般見識。”老朱說，“我覺得你給自己的壓力有點大�！�
看著眼前的老杜，我想起了那個當(dāng)年同樣瘦小但滿臉朝氣、帶著憧憬的年輕人。
“老杜，別不好意思，有啥需要幫忙的，盡管說�！蔽艺f，“其他幾個老哥們肯定也沒得說。”
老朱點頭，“對，老馬說得對，缺錢找弟兄們借�！�
“有擺不平的事兒，提我�！崩现苊�了下額頭。
老左也插言：“老杜，我們幾個呢，雖然不是那種傻有錢的，但生活也還算不錯，你這邊真有個急事兒啥的，盡管說�！�
聽我們這么一說，老杜搖頭，又點頭，說：“真不好意思，都這么大年紀(jì)了，沒出息，越混越差，還得沖你們張嘴。”
“多大啊，不就才五十多么。”老朱笑瞇瞇地說。
“你們和我不一樣�！崩隙诺讱獠蛔恪�
“怎么不一樣？”老朱說。他表情嚴(yán)肅，眼睛還是笑瞇瞇的感覺，“男人五十一朵花。我們這朵花剛長好。”
“那是你們，有錢人和有權(quán)人。”老杜臉上露出難看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