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下午，我在馬上都快睡著了，但馬知道回家的路。我突然聽到跟在馬旁邊的狗發(fā)出了一聲古怪的叫聲。它從來不叫，那是類似于一種打呼嚕的聲音。我知道一定是有事了。就在這個時候，我身下的馬也開始嘶鳴，原地打轉(zhuǎn)。我睜開眼睛一看，前面有四五頭狼擋著道，我一驚，打馬轉(zhuǎn)身，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后面還有好幾頭狼攔住去路。這是被狼群圍上了。還好，我的馬見的世面多，沒有受驚。
　　“我想不了太多，就想著打馬沖出去。可是，剛沖出去幾步，前后左右都有狼往上撲。有一頭狼直接跳了起來，叼住了我右邊的袍袖，我一點兒準備也沒有，差一點兒被拉下馬。我本來是想去解捎繩上掛著的馬棒，可我喝了太多的酒，手不聽使喚，那狼一下就把我的袖子叼住了。正當我和狼糾纏時，我的狗沖了過來，一口咬住那頭狼，那頭狼沒有松口，但我的袖子斷裂了，狼和咬著它的狗一起摔了下去。我的狗不跟狼過分糾纏，落地就松口，跳回到我身邊。
　　“酒喝得太多了，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手指頭也不聽使喚，根本解不下來馬棒。其實就算是能夠把馬棒解下來，我也做不了什么，根本沒有力氣把馬棒掄起來。我打了一輩子狼，沒有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
　　“我又向前沖了幾步，狼群還是向上沖，有的叼住我的靴子，有的直接恐嚇我的馬，還好我的馬沒有受驚。每一次，我的靴子還有袍襟被狼拖住的時候，都是我的狗沖上來為我解圍。它直接撲向那些咬住我的狼，咬向它們的背脊和后腿，那些狼痛得不得不松口。但是其他狼并沒有閑著，它這樣做的時候，那些狼也在向它攻擊。它身上其實已經(jīng)不止一處受傷，但是它動作快，總是能夠在回咬之后迅速地掙脫，它身上那銀色的皮毛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真是再也沒見過那樣的獵犬，只要它愿意，轉(zhuǎn)身就可以逃走，那些狼是追不上它的。但是它沒有獨自逃走。那是可以真正保護自己主人的狗。
　　“就這樣，我每次打馬向前跑出一段路，就會有狼沖上來，咬住馬頸，或者我的靴子、袍子，甚至懸垂在馬的肚皮上。這時候，我的狗就將那些狼擊敗，不過，它這樣做的時候，總是要用盡全力躍起，叼住那些狼，而其他狼也會在這個時候攻擊它，它沒有辦法前后兼顧。它被咬得遍體鱗傷，頸部的整片皮都被撕開，像破布一樣耷拉著。但它既不叫，也不退縮，就守在我的身邊。
　　“狼群從來沒有這樣過。我在草原上這么多年，還沒有聽說過狼群會主動攻擊人，我實在是想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什么狼群會死纏著我不放。當時喝得太多了，腦子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想著趕緊逃出去。
　　“打獵這么多年，我之前沒有害怕過，不過那天我特別害怕，就怕自己被狼拖倒。就這樣，跑跑停停。但我的狗其實已經(jīng)受了太多的傷，一只眼睛已經(jīng)被血糊住了，不知道是不是瞎了，當時我也想不了那么多。它還是隔在我和那些狼之間，我打著馬向前跑的時候，它就在后面斷后。它和我后面的狼糾纏一會兒，然后又追上來對付那些在前面阻截我的狼。
　　“終于可以聽到前面的狗叫聲，那是因為附近有牧人的營地，還能聞到煙的味道。我知道自己得救了，狼就怕煙味。我拼命地打馬向那邊跑，這時我終于有了力氣，能夠解下馬棒，拼命打馬。那些狼不再追趕了。
　　“我的狗沒有跟上來。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有想到回去救它。它已經(jīng)被狼群圍住了。
　　“我就那樣一路打馬沖進了那個營地，營地里有三四個牧人跟了出來。他們看我的樣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拿著馬棒和套馬桿沖了出去。我渾身都被汗浸濕了，但我沒有進氈包，而是下了
　　馬站在那里等待著。
　　“沒過多久，那幾個牧人就回來了，后面跟著我的狗。狼群看到這些牧人，逃走了。
　　“我的狗看到我，慢慢地走向我。那時我看到它的肚子下面拖著什么東西，我知道那是什么，它的肚皮被撕開了，那應(yīng)該是它的腸子。它的身上全是傷，但最嚴重的傷在頸部，血管被咬破了，在汩汩地冒血。我抱著它，不一會兒，它就沒氣了。后來我才想到，自從它來到我這里，五年了，那是它第三次讓我摸它。
　　“從那之后，我再沒養(yǎng)過獵犬。”
　　“那里，”老人指著窗外，在我營地的南面有一個高坡，那應(yīng)該是這片草原上最高的地方了。遠遠地望去，那山坡的頂部似乎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凸起。“我就把它放在那里了，在那里給它建了一個小敖包�！�
　　之前，我曾經(jīng)聽說牧人會為自己的駿馬建敖包，關(guān)于犬的敖包，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后來，老人就凝望著那夕陽下一片金紅色的山坡，不再說話了。
　　在我的蒙古細犬去年冬天繁殖的兩窩幼犬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只銀灰色的幼犬。那只雄性的幼犬漂亮得驚人，我對它寵愛有加，剛剛滿月就把它和其他幼犬分開，單獨飼養(yǎng)。但后來一位從山里來的朋友看中了它，他是真正喜歡獵犬的人，我就將這只視若珍寶的幼犬送給了他。間或有事跟這位朋友通話的時候，我都會詢問一下它的狀況，得知它在那片廣闊的森林里快樂地成長，了解到它開始追逐野兔，咬到生命中的第一頭獾。直到它七個月大的時候，我接到朋友的電話，他告訴了我一個不幸的消息。
　　在那片山林里，野豬肆虐。那年夏天，一頭將近二百斤的野豬進了田地被附近山村里的群犬圍住。圍住野豬的這群狗多少都有獵犬的血統(tǒng)，不止一次與這種叢林猛獸發(fā)生過沖突，它們從血的教訓中得出一個真理，野豬擁有可怕的力量和鋒利的獠牙，只有依靠群體的力量，不斷地滋擾它，消耗它的體力，最終才能夠戰(zhàn)勝它。當時這只幼犬剛剛七個月大，骨架已經(jīng)長成，高大漂亮，但還不夠強壯。最初，它也跟隨著其他獵犬一起圍困著野豬，但是，它因為年幼而缺少足夠的耐心，不甘心跟著其他獵犬沖著野豬狂吠而無所作為，于是從狗群中一躍而出，直接沖向被困住的野豬。因為蒙古細犬的血統(tǒng)所致，它擁有無畏的勇氣，過于自信，但缺少經(jīng)驗。它的第一次攻擊非常完美。它扯掉了野豬的左耳尖，這讓它興奮不已。但是，就在它準備開始第二次攻擊的時候，躲閃不及，被野豬的獠牙挑中腹部。它為自己的無知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蒙古細犬中，毛色乳白、黑、黃的較多，銀灰色的細犬并不多見。其實，我也在等待一只銀灰色的蒙古細犬出現(xiàn)。我答應(yīng)老人，今年細犬生產(chǎn)的時候，如果再有銀灰色的幼犬
　　出現(xiàn)，會贈送一只給他。老人在準備上馬的時候顯然又想起了什么，他轉(zhuǎn)身對我說：“我的狗，它的名字叫哈熱信�！�
　　隨后，老人輕松翻身上馬，靴跟輕磕馬腹，就此告別。蒼茫草原，落日將盡，那蒼老的牧人以那種微斜著身體的姿勢坐于馬背之上，向著無邊的地平線踽踽而去。這時，我才意識到，哈熱信，這個我不是很熟悉的單詞，在蒙古語中，正是守護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