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我們
書單推薦
新書推薦
|
命運有張女人的臉
本書精選了作者多篇精彩的短篇小說,落筆于人性的幽微,文風輕盈靈動,結(jié)局耐人尋味。小說寫盡了不同命運的女人。她們年齡不一,身份各異;她們力求活得清醒澄明,卻又同時在宿命的軌跡上無處遁形。正如小說集的書名《命運有張女人的臉》所隱喻,命運有它無法改變的過去,亦有不由掌控的未來——就像女人的臉,有時溫柔,有時絕情,唯不變的卻是善變。
女人是復(fù)雜的動物,就像命運。有時月白風清,有時月黑風高,危險而多變,只因命運有張女人的臉。
80后作家王薇繼《向不完美的生活致敬》《有些愛,不配傾城》之后首部短篇小說力作。
金仁順邱華棟雷平陽石一楓蔣峰陳倉聯(lián)袂推薦!
王薇,80后,曾用筆名薇薇安,作品見于《作家》《山花》《小說選刊》等。已出版《向不完美的生活致敬》《有些愛,不配傾城》,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七屆高研班學(xué)員。
秘境
一夢如是
第九個名字
當日咖啡
云何
聽故事的人
等雨停
無人滿愿
空歡喜
我游歷過所有天堂
烏云的上空
那些不重要的事
問海
<第九個名字>
大丹現(xiàn)在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
大丹用過的名字,跟她換過的工作一樣多。她身邊的朋友也是一撥兒一撥兒的,換一份工作,改一個名字,攢下幾個朋友;再換一份工作,又改一個名字,又攢下幾個朋友。
這么一路下來,管她叫什么的都有。起初,她很認真地糾正對方,告之自己現(xiàn)在的名字叫什么,講解一下其中生僻字的寫法、字面意思。到后來她都懶得說了,愛叫什么叫什么吧,反正叫哪個名字她都還是她。不過話說回來,管她叫大丹的人,只我一個。
二十多年的發(fā)小,我就是死也改不過口。
大丹第一次改名字是在她二十歲那年,她技校畢業(yè)在發(fā)廊當小工。我還記得發(fā)廊的招牌,刷上白漆的鐵皮板上用黑色的線條畫著一個女郎的背影。女郎側(cè)過臉,披肩的波浪長發(fā)蓋住背部,遮住面龐,只伸出一截上翹的睫毛。睫毛正對著的空白處寫著“奧斯卡發(fā)廊”。
奧斯卡發(fā)廊門臉兒不大,開在火車站前服裝批發(fā)市場背后的胡同里。批發(fā)市場總共三層,早上五點半就開門營業(yè)了,隨之開門的還有把奧斯卡發(fā)廊夾在中間的早餐鋪、小賣店、煙攤。
附近縣市開服裝店的老板大都到這個批發(fā)市場進貨,他們搭最早的一趟火車或者長途客車來,下車對付一口早飯,上樓一家一家看貨、挑貨、進貨。中午再到胡同里的小飯館點幾個炒菜,從隔壁的燒烤店打包過來幾樣烤串,點幾瓶啤酒,買包煙,吃著,喝著,抽著,聊著,權(quán)當解乏了。
進貨的人當中女人居多,別看她們起個大早,個個都化了妝。大丹說:“那都帶著化妝包來的!上車先睡一覺,臨下車前半小時醒了,化完妝正好到站!
跟進貨的人比,大丹享福多了,起碼不用起早。奧斯卡發(fā)廊上午十點才營業(yè),批發(fā)市場里頭正旺,怎么也得過了十二點,第一批進貨的人出來了,發(fā)廊才正式上人。從各地擁入省城進完貨的女人們,順便燙個頭發(fā),染個顏色,趕下午四五點鐘的車返城,在車上飽睡一覺,第二天把新進的衣服燙平整掛上架,美美地賣貨賺錢。這就是她們的生活。
奧斯卡發(fā)廊下午人最多,進完貨的女人們云集在此。大丹少不了到附近的小飯館幫客人買飯菜。她們頂著滿腦袋卷發(fā)杠,就著口紅的殘妝吃得滿嘴油呼呼。
“我一看她們吃飯就饞,”大丹說,“不餓也饞。等我去吃她們點過的那幾樣菜,就是沒有看著她們吃香!
大丹給她們上卷發(fā)杠,上藥水,調(diào)染發(fā)膏,染發(fā)。常去的顧客跟大丹都熟,也愛支使她幫她們買煙,買飯,買飲料,點煙的時候還不忘先給大丹一根。大丹起初擺著手說,不會不會,后來就接過去了。
我去找她的時候,看到顧客抽出一根煙給她,她從鏡子里迅速看我一眼,接過煙揣到圍裙前方的口袋里,小聲說:“一會兒空出手再抽。”
我假裝沒看見
五點以后大丹就不忙了,進貨的客人做完頭發(fā)往車站去,服裝批發(fā)市場還沒到關(guān)門時間。大丹叫我:“來吧哥們兒,到你了!”
我歡喜地坐在皮轉(zhuǎn)椅上,大丹拿著一頭插電的直板夾給我壓頭發(fā),先留最底下的一層,其余頭發(fā)擰成一股朝頭頂一繞,拿個夾子固定。直板夾沿著發(fā)根向下一拉,壓過的頭發(fā)平直順滑,泛著綢緞的光澤。隨著頭發(fā)一層一層放下,壓直,冒起一股輕煙,我最后的造型是一頭瀑布般的直長發(fā)。每回大丹給我壓完頭發(fā),我倆走在街上,長發(fā)迎風飄起,隨著我的步伐起伏,大丹都會說:“哥們兒,你又跟東方不敗一個發(fā)型了。”
我坐在皮椅子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照不夠鏡子:“要不是你,我得花十塊錢呢!
“就你頭發(fā)這么厚,還不得收你十五!”大丹坐在發(fā)廊門口的凳子上,背對著我啪地點上一根煙,跟經(jīng)過的熟人打著招呼:“回去啦?上下車慢點兒!頭發(fā)記得啊,三天別洗!”
有一回,兩個老顧客來染頭發(fā)。她們在服裝批發(fā)市場里很有名,買賣做得好,人也不好惹。大丹私底下跟我說:“這倆女的一看就是小姐出身,掙夠了做買賣的錢就上岸了!
她們店的貨從廣州批發(fā),遠道而來自然比別家店貴,樣子也時髦,很是引領(lǐng)服裝批發(fā)市場的潮流。批發(fā)一個款式五件起,概不零售,拒絕試穿,店里連試衣間都沒有。除了個別她們看著“順眼的人”,跟其他店里的人素不往來。大丹就是“順眼的人”之一。大丹領(lǐng)著我去她們店,我跟在大丹身后,看中哪件偷偷告訴她,當成是她買的,一兩件也是批發(fā)價,拿回發(fā)廊試穿,不合身再拿回去。
那天,大丹幫她們買回了飯菜和飲料,就站在一邊調(diào)染膏。兩個女人邊吃邊聊,聊著聊著提到一個算命先生。其中一個說:“聽說商場不少人找他算過,上次我金項鏈丟了就是他給找到的。”
“他還能找東西呢?”另一個問。
“怎么不能呢,”丟項鏈的女人說,“他說我丟的東西在北方,跟木有關(guān)系。我跟他說,家里柜子抽屜都翻遍了,床底下、沙發(fā)底下真是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就是,”另一個說,“這些地方要是能找著,誰有錢沒地方花了找他?”
“我也是這么想的,”丟項鏈的女人說,“但咱不能這么說啊,誰敢得罪他!他聽我說完,把眼睛一閉,說木不是指家具,而是一個人,一個姓里面帶木字的男人家里,方位在北。”
說到這兒,她把話停住,似笑非笑地看著另一個女人。大丹調(diào)染膏的手也停住了,期待地看著她。
“我肏,”另一個女人說,“聽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
大丹趕忙跟著附和:“我也是,我也是!”
女人媚笑著分別看了她倆一眼:“我一琢磨,這不就是小林嘛!我找不著金項鏈那幾天就在他和趙哥那兒住過,項鏈是趙哥給我買的,小林家在江北!這不明擺著的嗎,你說這項鏈搭扣這么結(jié)實,我睡覺不摘洗澡不摘的,怎么就從脖子上飛了呢?”
“你跟小林還沒斷呢?”另一個女人冷冷地說,似乎對金項鏈的下落已不再感興趣。
“斷了!這回徹底斷了!”丟項鏈的女人帶著幾分失言后的討好,給自己打氣似的說,“我直接打電話跟他說,金項鏈落在他家了,讓他給我送過來,要不就把上次的錢還我。”
“他沒把項鏈賣了?”另一個女人扭過頭對著她。大丹正在給她的頭上發(fā)色,刷子上的紅色杵到她太陽穴上。女人不以為然,仍然等著她的答復(fù)。
“這不是在這兒呢!彼龘P起下巴露出脖子上的金項鏈,黃澄澄,沉甸甸。
“他要是知道你在那兒詐他,估計早就給賣了!笨吹巾楁,另一個女人才把頭正過來,重新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算命的沒讓你少跟姓林的往一起混哪?”
“算命的說,我要是再晚去幾天,項鏈就徹底找不回來了。”
大丹給她們?nèi)就觐^發(fā),拿濕毛巾擦凈沾在耳朵和發(fā)際線上的紅色染膏,又分別為她們把頭發(fā)吹干,順便要來了算命先生的地址和電話。
出現(xiàn)在大丹命運線上的第一位算命先生極其神秘,除了前來“問命”的本人,概不見人。為了不亂真氣,先生每天只在卯時和辰時給人算命,其他時間閉門修煉。大丹天不亮就出發(fā),趕在卯時之內(nèi)完成了一次命運的扭轉(zhuǎn),跟平日一樣回來按時開門營業(yè)。
算命先生說,大丹這輩子是個孤苦命,遇人不淑,情路坎坷,主要是她名字起得不好。本就姓段,單名一個丹字,什么好姻緣都斷掉了,孤單凄苦必然成了宿命。而“雙寧”,則意味著謀事能成,求人得人,家庭和工作雙雙安穩(wěn)。試問對于一個女子而言,若人生能如其名,不可不謂一件幸事。
于是大丹攜“段雙寧”這個名字開始了新的人生。美中不足的是她總得提示我,只要我一叫她大丹,她便眼睛一立,一字一頓地糾正道:“雙、寧!”
可我就像被下了蠱似的,怎么都叫不出口。她看著我憋得滿臉通紅,沉默地抽了一口煙,突然來了興致:“要不你別叫我名字了!”她說,“反正咱倆在一起,你說話就是跟我說,也不需要叫名字啊!給我打電話也不用叫名字,就咱倆通話沒別人!”
“那要是咱倆一起逛服裝批發(fā)市場走散了,我怎么喊你。俊蔽覇査。
她再次沉默了,盤算一會兒,忽然樂了:
“你就喊我‘哎’。對!哥們兒,你就喊我‘哎’,我就知道是我了唄!”
就這樣,我試著喊了幾聲“哎”。我一喊“哎”,她就答應(yīng)“哎”!
“哎?”
“哎!”
“哎?”
“哎!”
我倆笑仰在發(fā)廊的沙發(fā)上,大丹笑得直顫,顫抖著手從我鼻尖上拿下一根碎頭發(fā)。
不到半個月,段雙寧這個名字就給大丹帶來了桃花運。大丹談了個男朋友,在服裝批發(fā)市場賣童裝,下了班以后經(jīng)常跟奧斯卡發(fā)廊的老板一起喝酒,時間長了就跟大丹談起男女朋友了。
大丹在奧斯卡發(fā)廊干了兩年多,有些厭倦這一行,加上長期接觸藥水、染發(fā)膏,手上的皮膚開始過敏,不戴手套就起一層細密的紅疹子,又疼又癢,一撓擴散一片。剛好此時大丹的遠房表姐想開服裝店,拉她入股,大丹守著服裝批發(fā)市場兩年多也摸出了些門道。于是跟表姐一起在大學(xué)城地下商場租了個檔口。一切準備妥當之后,她辭掉了發(fā)廊的工作,第二天一早就加入到服裝批發(fā)市場進貨的人流中。
“雙、寧,家庭事業(yè)雙雙安穩(wěn)!”大丹念叨著算命先生的起名箴言,“哥們兒,有個好名字真能改寫命運,你看我就是個例子!要不,你也去改個名字吧?我?guī)闳!?
“我是不怎么喜歡我的名字,可改名字是大事,我得回去跟我爸媽商量才行,”經(jīng)她一說,我確實有些心動,但轉(zhuǎn)念一想,“就算改了,我也沒法改戶口本和身份證啊!
“改什么戶口本、身份證啊,”大丹說,“根本不用動戶口本和身份證,只要別人都喊你這個名字就行,喊的人多了,就能轉(zhuǎn)運!”
“真的?”
“是啊!你就花100塊錢改個好名字,完事兒!”大丹手一揮,事情就這樣被她定下了。
“那等我放寒假,咱們一起去呀?”我被她說得動心了。
“行,也就再有一個來月唄!
我還沒等來寒假,就等來了大丹跟男朋友分手的消息。男朋友從奧斯卡老板那里借了五千塊錢,偷走了大丹四千塊錢貨款,人間蒸發(fā)了。大丹抽了好幾包煙也想不明白,明明是“雙雙安穩(wěn)”,怎么成了人財兩空呢?磥韱栴}出在名字上,還得改。
這回是我陪她去的。這個算命先生比上一個更厲害,因為他是個瞎子。他穿著一套灰黑色中山裝,袖口肥大,戴著一副墨鏡,耳朵對著來人的方向。大丹剛報上名字,瞎子就問:“你是來算姻緣的吧?”
驚得我倆一愣,我看向大丹。大丹并沒有看我,而是穩(wěn)穩(wěn)當當走到瞎子跟前,坐在他對面平靜地報上自己的生辰八字。
瞎子定定地坐著,如一尊泥塑,手指卻靈活地掐算著。直到手指驟然一停,方才開口說道:“你的姻緣很波折,八字里食傷星旺,姻緣難成正果,要謹防為人妾室!p寧’二字不好,意為你會喝兩口井水,有兩次婚姻,且都是下等!毕棺悠膏止玖税胩,重新給大丹起了名字:段鑫鑫。
“你只有先立業(yè),再成家,方可化解情劫!毕棺诱f,“‘鑫’乃多金興盛之意,去吧。”
大丹喜歡自己的新名字,說好多女明星就流行叫疊字的名字,像范冰冰、李冰冰、高圓圓她們。我怎么覺得算命不靠譜,感覺就是騙錢的,但大丹卻信。我陪大丹回去賣貨,那天生意尤其好,大丹連午飯都顧不上吃,只給我叫了一份麻辣面,里面加了一個鹵蛋,她把鹵蛋吃了。
就在我跟大丹等著“段鑫鑫”這個閃著金光的名字的大力加持時,表姐提出拆伙,說是要去北京學(xué)美甲,然后回老家開美甲店。大丹也不想干了,這里比奧斯卡發(fā)廊冷清太多,學(xué)生們還是窮,再加上之前沒考慮到大學(xué)城地下商場受寒暑假影響,一放假周圍店鋪都跟著歇業(yè),一年至少搭進去兩個月租金。
出兌檔口收回的錢都被表姐拿走了,買賣干了不到一年,大丹虧了四千,那是她東拼西湊補上的貨款錢。她跟我說,其實合伙兒的買賣干不長,這事兒她早明白,別說表姐,就是親姐也不行。上回丟貨款,她沒敢跟表姐說是被男朋友偷的,還再三叮囑我別說漏嘴了,就說她在批發(fā)市場進貨時讓小偷給盯上了。從那以后,每次進貨表姐都會跟她一起去服裝批發(fā)市場,沒人看店就關(guān)門半天。
男朋友跑了,錢虧了,店也沒了,一身輕的大丹坐在學(xué)校操場的看臺上。時值五月,風中裹挾著丁香的氣息,連同大丹吐出的煙,吹散了,勻在生命復(fù)蘇的氣味里。看著操場上追著足球跑動的男生,大丹很過來人地一笑,站起來朝遠處的他們高喊一聲:“你們都是單身吧!”
嚇得我背起包就跑,一邊笑一邊回頭說:“你走近點兒,一個一個問吧!千萬別說認識我,說不定里面有我同學(xué)呢!”
大丹慢悠悠地走在后面,朝我喊道:“陪我去算命怎么樣?”
怎么還要算?我勸她別信了,但大丹說這是她唯一的希望。
這次的算命先生是一個道士。道士住在山上,單沖這一點,我想可能比之前那些“算命大師”靠譜些。因為要坐兩小時的火車,前一天,我們到超市采購了面包、香腸、蠶豆、酸奶,還從家里帶兩包紙巾;疖嚿先瞬欢,我跟大丹選了臨窗的位置相對而坐,把吃的擺放在小桌板上;疖囆煨扉_動,窗外的風光漸次有別于城市,視野的盡頭是田間新綠茫茫,山線綿延起伏。
“哥們兒,”大丹說,“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小學(xué)開運動會,你把你家鑰匙丟了。”
“怎么不記得啊,我媽非讓我回學(xué)校找,說壞人撿到了就會來開我家門,把電視和洗衣機偷走!”我把視線移至車內(nèi),對大丹說,“其實我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壞人就算撿到鑰匙,也不知道能打開誰家的門啊。”
“哈哈哈……哎呀,笑死我了!”大丹看到有人朝我們這邊看,收斂了笑聲,“你現(xiàn)在才想明白?服了!我當時就說,鑰匙丟了配一把就完了唄,把你嚇得啊,天都黑了還在操場上找呢!
“那我是不是找到了吧?”我指著大丹,“是不是找到了?!”
“是找到了,要不是我讓你去教室里看看,你在操場上找到天亮也白忙!”
火車掠過的樹木在大丹臉上投下交錯的光影,我看著大丹的臉,依稀看到了她童年的樣子。我挨欺負是她替我出頭,男生都怕她,被她推搡不敢還手。校運動會上,我把家里鑰匙丟了,回去被母親數(shù)落,勒令我回去找。我低著頭,沿著家到學(xué)校的路找去,我找路的右邊,大丹找路的左邊。路上沒有。操場也找遍了,眼見天慢慢黑了,我快要急哭了。大丹說:“走!到教室里看看,說不定你忘在書桌里了呢?”
教室的門早已上鎖。大丹領(lǐng)著我繞到教室后面,打開緊挨著最后一排座位的窗戶,示意我別出聲,在原地等著她。我心跳到嗓子眼兒了,生怕被校工抓到,第二天全校通報批評。大丹跳進去了,輕如一只小鹿,邁著她細長的腿踩在課桌上、椅子上,最后落到地上,貓著腰走到我的座位跟前,只在書桌里摸了一把,將胳膊抬起,朝著窗外的我揮舞著。那根拴著兩把鑰匙的粉紅色掛繩就套在她的手腕上。
我激動地捂住嘴生怕自己叫出聲來,興奮得在窗外直跳。那只“小鹿”又跳著腳踩上椅子、書桌、窗臺,推開我伸上前要扶她的手,一躍而下,把鑰匙掛在我的脖子上。走出學(xué)校,夏夜的涼風撫在我們身上,路過一片稻田地時,我們還在水渠里涮腳,驚起的青蛙們撲通撲通地跳開,草叢里的蟲鳴聲偃旗息鼓。尋回的鑰匙打開了那個夏天最奇異的夜晚。
下了火車再搭一個電動三輪車前往道士的山上,三輪車停在上山的路口處,大丹給了他三塊錢。
山并不高,道士的院落不到半山,黃色的院墻十分惹眼,不知情者還以為山上有一座小廟。上山分岔的小路通往院落的水泥臺階,工整狹窄。院子外圍杏花、梨花滿開,粉白成云,掩映著圍墻。踏入院門,紅磚鋪地,迎面的平房刷成與圍墻同樣的黃色,門口掛著一小塊長方形木板,上有黑色毛筆字“卦館”。卦館兩側(cè)小路由水泥石板鋪成,通往后院道士的住處。屋檐下方吊掛著由竹筒制成的水槽,傾斜向窗子旁邊的水缸,想必是夏季用來收集雨水的。
進了卦館,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屋內(nèi)光線。道士坐在一張黑色木桌后面,五十歲上下,面容清癯,額頭凸起,發(fā)際線靠后,攏起的長發(fā)在頭頂正上方繞成一髻,以一根木簽定住。讓我想到中學(xué)時掛在走廊上畫框里的華佗。
“華佗”望聞問切一般,問了大丹的生辰八字,看了她的面相、掌紋,而后捋著稀疏的胡子對大丹說:“你五行多金,名字里又強加了兩個鑫字,所謂慧極必傷,物極必反,得改。再者,與你共事的另外一人,屬相與你子午相沖,求財不合,謀事不成!
道士又給大丹改了一個名字:段婧曦。返城的火車上,大丹一路都在背自己的新名字,稍微聊點別的就想不起來了:“哥們兒,我叫什么來著?”
開始我還能提醒她,后來迷迷乎乎睡著了。待我睜開眼,她正等著我醒來:“快快快,我叫什么來著?”
我被問蒙了,一時間大丹、段丹、段雙寧、段鑫鑫輪番在眼前打轉(zhuǎn),鬼打墻一樣轉(zhuǎn)不出去。大丹的新名字,跟道士的卦館、收集雨水的水缸、山路分岔的石階,連同去時火車上春游的心情都如同那個找鑰匙的奇異夏夜一起消逝了。
大丹后來又改過名字沒有,改了幾次,我就不得而知了。那一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學(xué)校圖書館工作。大丹去了南方,她父親病重去世,她都沒有回來。葬禮上,大丹的表姐來了,胖成了財大氣粗的氣勢,遠不復(fù)當年在大學(xué)城地下商場開店時的模樣。我記得那時候,表姐不止一次跟我講,附近餐館的服務(wù)員都以為她是勤工儉學(xué)的大學(xué)生呢。我跟表姐打聽大丹的近況,表姐撇著嘴說:“她可不像你,老老實實念書,嫁人生孩子,野得咧!安生日子過不了的,當年偷了店里的錢,還騙我說是被男朋友偷了!
聽她這樣講,我便不作聲了。
大丹回來的那年春天,與段婧曦這個名字相隔七年。大丹來學(xué)校找我,我?guī)綀D書館二樓的咖啡館,她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不到兩小時,煙灰缸就被插成了一個刺猬。大丹說,這些年在外面,她有時候有工作,有時候沒工作,有時候有男人,有時候一個人,只有心里的寂寞始終都在。
為了不寂寞,她可以忍受跟自己完全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只要屋子里還有一個人,只要身邊還躺著一個人,哪怕只有呼吸聲,都能帶給她安寧。大丹說,現(xiàn)在的男人總跟她吵架,因為錢跟她吵,因為喝酒跟她吵,吵得她恨不得把他捂死,可他要是死了,寂寞就又會找上門來。大丹說,為了讓他消停,又不讓自己寂寞,他患感冒的白天,她都給他吃感冒藥的黑片。
聽到這里,我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大丹也跟著笑,笑得我們都看到了對方眼角的細紋。
“哎?”我問她。
“哎!”她回應(yīng)。
“這些年還算命嗎?”我拿起紙巾拭眼角笑出的淚。
她搖搖頭,將煙蒂擰滅,揚手招來服務(wù)員,指指煙灰缸。待服務(wù)員把干凈的煙灰缸放好離開之后,大丹才說:“哥們兒你說我這些年一直奔波,感情沒個歸宿,也沒掙到什么大錢,會不會是算命太多了?”
“有關(guān)系嗎?”我不明白。
“人家都說,命是越算越薄,”她無奈地笑了一下,“你的命肯定比我厚多了,因為你從來沒算過!
我說出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誰對自己的命不好奇?我是不敢算,你也知道我這人沒什么主見,容易接受心理暗示,到時候算命先生怎么說,我就按他算出來的命去活了。那樣多不好!”
“你啊,”大丹用剛點著的煙朝我一點,“想多了!以我多年算命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你的命好不好,就看你給算命的多少錢。錢多,你命就好;你要是出手小氣,好了,你的命里不是站著童子,就是犯上孤星。”
……………………
你還可能感興趣
我要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