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獨創(chuàng)，兩種風格，多副筆墨
　　穆時英的小說概觀
　　吳義勤
　　上海成就了穆時英，穆時英塑造了上海。
　　現代都市形象及其資源成為現代作家的審美對象，并以全新藝術手段開創(chuàng)現代都市小說寫作的新模式，他是首次在這方面作出巨大貢獻的人。他的作品大都描繪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都市文明曇花一現、畸形發(fā)展時的社會生活，并用意識流、時空交錯、鏡頭飽滿的修辭方式描述上海，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這一主題，書寫上海給予現代都市人的榮耀與毀滅。他也以此奠定了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作者在20歲時創(chuàng)作的這篇小說堪稱穆時英最優(yōu)秀的代表作之一。小說描寫了現代都市五個典型的人物：金業(yè)交易所里破產的金子大王胡均益、失業(yè)的大學生鄭萍、青春已逝的女人黃黛茜、苦悶的學者季潔，以及被市政府辭退的秘書繆宗旦。他們年齡、身份、行業(yè)不一樣，但困頓、頹廢、消沉、醉生夢死的精神狀態(tài)卻是相似的。作者以敏銳的眼光和新異的筆觸（空間并置、蒙太奇手法、印象式描述、深入人物意識或潛意識的精神分析，等等），通過對現代都市生活和現代都市人精神狀態(tài)的展現，不僅建構了嶄新的具有現代主義氣息的審美世界，還為中國現代都市小說的發(fā)展提供了經典文本。
　　《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小說以作者本人大學時的一段戀愛經歷為原型。題目本身就驚世駭俗。1930年10月作為一角叢書之第5種出版后曾轟動一時，但也遭到了包括瞿秋白在內的左翼文壇的猛烈批判。左翼文人的批判自然帶有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偏見，時過境遷，我們重申其價值，它至少有：把都市里的人作物化處理，或者說，被抽空了思想意識的人體被審美化了，這是穆時英的獨特創(chuàng)造；經過女性意識過濾后的男人成為新的審美對象，并以此構成其敘述的主導力量，這也展現了這部作品有關身體或身體敘事的獨特性；都市敘事的欲望之緯及其限度得到最大程度的表現，這也堪稱中國現代都市文學發(fā)展的新高度。
　　然而，穆時英早期的作品有著濃厚的寫實色彩，多反映底層人的生活，觸及貧富分化、階級抗爭等社會問題�！赌媳睒O》《咱們的世界》《生活在海上的人們》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這些作品的內容、主題、風格都不同于上述風靡一時的新感覺小說，在其創(chuàng)作譜系中占有重要地位。
　　《南北極》以小說主人翁小獅子的視角，不僅廣泛描寫了形形色色下層人的生活樣態(tài)，也深刻揭示了當時社會的貧富差距（南北極，即指貧富差距極大的兩極）、民不聊生的社會世相。但對小獅子強悍、蠻野的流氓無產者形象的展現，特別是對其不甘于貧困、痛恨富人階層又想取而代之的欲念的揭示，則充分表明穆時英的這類作品與同時期左翼文學有著根本不同。這種不同以及俗白、潑辣的語言風格，昭示了20世紀30年代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的多樣風格。
　　除書寫都市的摩登、迷惘、欲望、光影外，穆時英還有一類以哀怨筆致書寫世態(tài)炎涼、人生哀怨的小說，比如《舊宅》《公墓》等。
　　《公墓》堪稱現代小說中的精品。它寫的是作者帶著早春的蜜味的一段羅曼史。這里有著作者本人的切身經歷與體驗。在小說中，那種愛而不得的感傷、東方式的淡淡哀愁，真讓人愁腸寸斷、無以釋懷。這是表情的藝術，其意綿綿，其情切切。這也充分展現了穆時英多重人格、多副筆墨的多樣書寫風格。
　　窗外那棵果樹上的一只隔年的蘋果，那天忽然掉了下來，爛熟的蘋果香直吹到窗子里邊。在窗前刮胡髭的劉滄波的心里也冒起一陣爛熟的蘋果香。
　　呵！呵！春天哪！從空洞的心臟里邊發(fā)著空洞的嘆息。
　　屋子忽然大了起來，大得不像個樣子�？粗�那只大床，真不懂自家怎么會在那么大的一張床上睡了半年的。便第一次感到了獨身漢的心情。
　　獨身漢還是聽聽音樂吧！
　　就買了個播音機。播音機每天晚上唱著：
　　在五月的良夜里，蓮妮！
　　每一條弦線上面，每一只喇叭口里，揮發(fā)著爛熟的蘋果香。
　　呵！呵！春天哪！從空洞的心臟里發(fā)著空洞的嘆息。
　　可是獨身漢應該讀一些小說的。便買了許多小說：《不開花的春天》，《漫郎攝實戈》，《沙茀》，《都市風景線》，《茶花女》，《色情文化》……每一頁紙上揮發(fā)著爛熟的蘋果香。書是只能堆滿個空洞的房間，不能填塞一顆空洞的心的……空洞的心臟里依舊
　　呵！呵！春天哪！那么地發(fā)著空洞的嘆息。
　　獨身漢還看看電影吧！
　　獨身漢還買條手杖吧！
　　獨身漢還是到郊外去散步吧！
　　獨身漢還是到咖啡店去喝咖啡吧！
　　窗外那棵果樹上的蘋果一天天地掉著，爛熟的蘋果香在五月的空氣里到處醞釀著。獨身漢究竟還是獨身漢呵！
　　呵！呵！春天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