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德洪/大家精要》:
我們不知道錢德洪有過多少次躊躇和惶恐,我們也無從知曉,弟子們?yōu)榇_定《年譜》中老師的臨終之事,有過多少次商討甚至是爭吵。歷史告訴我們,作為記錄王陽明生平事跡的最重要的文獻(xiàn)——《年譜》,選擇“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這一版本。毫無疑問,這一版本在眾多版本中最具感染力,也最能代表王陽明的學(xué)說精神。因此它傳達(dá)的關(guān)鍵,在于情感上的真實。不管是生活的情感,還是學(xué)術(shù)的情感,或是二者兼有。用陽明自己的詩句來說,那就是“鏗然舍瑟春風(fēng)里,點也雖狂得我情”。一個“狂”字,對于王陽明而言,即使是在生死之際,也被彰顯得感人心扉!《年譜》的選擇再一次成就了陽明,以及陽明的學(xué)問。
“狂”,如今多和“妄”字結(jié)合,表示對某人的一種貶斥或鄙視,比方說,“這是個狂妄的家伙”。但是在思想史上,尤其是儒家的學(xué)說史上,單一的“狂”字,往往指一種杰出的人格。孔夫子就曾講過,“狂者進(jìn)取,狷者有所不為”!翱瘛焙汀搬保碇袊幕瘍煞N典型人格。前者志意高遠(yuǎn),勇敢進(jìn);后者潔身自好,有所不為。前者的代表人物,有蘇軾和魯迅,蘇東坡有“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這樣的千古名句,周樹人則著有名篇《狂人日記》;后者有莊子和屈原,他們的《逍遙游》和《離騷》,早已是中小學(xué)教材里的范文。這些歷史人物嘔心瀝血所寫就的篇目,既是他們思想學(xué)說的表達(dá),也是其人品性格的展現(xiàn)。而歷史上又有些人,既狂又狷,為后世所稱道。如唐代的李白、明代的徐渭,恐怕就屬于此類。由此可見,要做到“狂”或是“狷”,已是十分不易的事,更何況要成為“狂狷之士”。
王陽明就屬于“狂者”這一類,從他上面的詩句也可以看到,陽明先生就是這么定位自己的。所以在儒學(xué)的思想陣營中,陽明很是推服曾點。曾點是誰?他可說是孔夫子較為得意的弟子。在《論語》中記載有這么一則故事:有一天,孔夫子的四位高徒,即子路、曾點、冉有和公西華,圍坐在老師周圍,似乎是在閑談。孔夫子讓他們講講自己的志向,子路、冉有和公西華三人,都滔滔不絕地談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輪到曾點。他說道:“我的志向是暮春時節(jié),天氣和煦,春天的行裝已穿戴完畢。我和五六個同輩人,六七個孩童,一起到沂河(位于山東省南部)里沐浴,在舞雩臺(位于沂河之北)上吹吹風(fēng).然后唱著歌回家去!狈蜃右宦,就點頭說:“我贊同(曾)點的想法啊!”孔夫子之所以如此表示,根本原因在于,曾點戳中他的心思,把他的人生向往給抓住了。那就是所謂的“圣人樂處”,這是一種人生境界。
在這種人生境界里,蘊(yùn)含“狂”或“狷”的思想因子。王陽明把曾點看作儒家中的一位狂者,他自己的人生志趣,也正是要像曾點一樣。《年譜》告訴我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次呼吸.王陽明都保持著狂者的本色。他臨終之際的表現(xiàn),有神秘體驗的宗教色彩,但更重要的是,這些表現(xiàn)乃是其思想的必然所致。凡是了解王陽明一生行跡和思想大概的人,都不會感到有什么意外或驚奇。并且,王陽明的這種狂者精神,已經(jīng)注入他學(xué)說的每個字中,滋養(yǎng)著后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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