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學既是一個歷史概念,又是一個地域概念,本書從時間和空間兩個角度入手,以《詩經(jīng)·秦風》、石鼓文、秦簡中的篇章、《詛楚文》、《呂氏春秋》以及《戰(zhàn)國策》、《史記》所載秦國論說辭、書信等傳世和出土文獻為基礎,對有關秦文學史料進行了梳理、考辨,探討了秦文學的內容、特點以及發(fā)展歷程,揭示了在先秦地域文學向漢代統(tǒng)一文學的轉變過程中,秦文學起到的重要傳承和融合作用。
秦朝是短暫的,但秦國、秦民族歷史悠久。所以,秦的郡縣制和法治觀念影響中國歷史文化兩千多年,不是沒有原因的。由于秦人在統(tǒng)一全國的過程中對內實行法治,對外采用武力與分化政策,統(tǒng)一之后的十多年中完全致力于政治、經(jīng)濟禮儀制度等各方面的統(tǒng)一,注意消除影響深度統(tǒng)一的各種因素,在文學方面沒有留下多少值得稱說的作品。但從其發(fā)展歷史來看,也有一些值得重視的東西。尤其近些年大量秦簡等地下文獻的發(fā)現(xiàn),更引起人們對秦文學的關注。
當年王國維在其《古史新證》中提出二重證據(jù)法,強調將地下發(fā)現(xiàn)之新材料與紙上之材料互相釋證。梁啟超的視野則更為開闊,他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說:得史料之途徑,不外兩種,一曰在文字記錄以外者,二曰在文字記錄者。無論是傳世文獻還是新出土文獻,其文字記載者歸為一類,而將學人的眼光也引向對歷史文化遺址、遺風、遺物及口傳歷史的關注。近些年一些學者在二重證據(jù)法基礎上又相繼提出多種形式的三重證據(jù)法或多重證據(jù)法,大體也不出梁啟超所言范圍。
到目前為止,全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多批秦簡,有關秦人的考古遺存、文物也多有發(fā)現(xiàn),這些新材料對我們重新認識秦人歷史、解決秦文化研究中長期懸而未決的問題提供了最直接的證據(jù)。
秦人發(fā)祥于今甘肅南部。20世紀80年代,在甘肅禮縣的大堡子山發(fā)現(xiàn)了秦先公先王陵墓群,出土了大量精美的禮器,其規(guī)模相當宏大!妒酚·封禪書》中載: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為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祀白帝!妒酚浖狻芬龝x灼曰:《漢注》在隴西西縣人先祠山下。隴西指隴山以西,猶言隴右。西垂在今甘肅禮縣、西和縣北部,天水西南之地。西垂是秦人早期生活的重要都邑,在秦人發(fā)展史上起了重要作用,與后來的雍城、咸陽具有同樣意義。
甘肅省對文化建設工作非常重視,于2012 年提出建設華夏文明傳承創(chuàng)新區(qū)的戰(zhàn)略方針,其中大力推進早期秦文化的研究是這一戰(zhàn)略的要素之一,這是符合事實的。
中國著名的民間故事牛郎織女故事的產(chǎn)生,與秦人早期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他們對先祖的美好記憶有關!妒酚·秦本紀》一開頭就說: 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yè)。女修是秦人最早的女性始祖,以善織而彪炳史冊;在《山海經(jīng)》中兩處寫到周人的先祖叔均發(fā)明了牛耕,且被尊為田祖?椗堑拿c女修有關,牽牛星的命名則與周人的先祖叔均有關。女修解決了農(nóng)耕人的穿衣問題,帶動了農(nóng)業(yè)社會中最重要的工藝副業(yè)和社會文明各方面的發(fā)展。由織女星和牽牛星演化而成的牛郎織女傳說,是我國孕育時間最長、產(chǎn)生最早的民間傳說,其題材反映了我國幾千年男耕女織農(nóng)業(yè)社會的特征,也體現(xiàn)了古代勞動人民追求婚姻自主、勤儉持家、忠貞愛情、反對門閥制度的主題;它也是我國四大民間傳說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一個,一直傳到日本、朝鮮和東南亞一帶,而且由之形成七夕節(jié)。相關傳說中的銀河,就是秦人生活區(qū)域的漢水(西漢以前西漢水、東漢水是一條水,東漢水即沔水是漢水的一條重要支流,后由于漢水上游流至今略陽后水道淤塞,折而向南流入嘉陵江,遂成兩條水,名沔水為東漢水)。銀河在先秦時也叫漢,或云漢天漢,漢代以后才開始叫銀漢河漢天河,后來又叫銀河。天上的漢是秦人根據(jù)自己所居之地的漢水命名的。秦先民最早居于漢水上游,因而將晴天夜晚天空呈現(xiàn)的銀白色光帶名之為漢,又將天漢邊上最亮的一顆星命之為織女以紀念其始祖。天水之名也由此而來。周人早期生活于今甘肅東部慶陽一帶,周人、秦人生活地域距離不遠,秦人后來所居之地岐一帶本為西周故地,形成周秦文化交融的契機。至今在甘肅陜西一帶有許多牛郎織女傳說遺存與風俗,如織女廟、牽牛墓、臥牛山等。隴東至今保存有一些十分看重牛的風俗,以及同牛有關的活動,如在正月初一有出新牛的風俗等。在我的老家甘肅西和縣以及禮縣一帶,每年農(nóng)歷七月開頭的七天都要舉行隆重的乞巧活動。乞巧風俗隨著牛郎織女傳說由漢水流域傳向全國,甚至傳向國外,成了世界文化發(fā)展史上具有特殊意義的女兒節(jié)。目前,甘肅省已舉辦十屆乞巧女兒節(jié)。2006年西和縣被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命名為中國乞巧文化之鄉(xiāng);2008年西和七夕節(jié)被國務院公布補收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2014年西和縣被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xiāng)。2016年,甘肅省乞巧文化研究會成立。
牛郎織女傳說主要流傳于民間,其早期如何演變,因史料較少,學界以前認識較為模糊。有的學者以為最早的文獻記載是《詩經(jīng)·小雅·大東》,因為該詩借牽牛星、織女星以諷刺周王室對東部諸侯國的剝削,把牽牛星、織女星看作有生命的人,并且同天漢聯(lián)系起來。但《大東》一詩中畢竟未涉及與二者相聯(lián)系的故事情節(jié)。一般認為牽?椗奈墨I最早是《古詩十九首》中的《迢迢牽牛星》,該詩描寫牽牛織女隔著河漢流淚悲傷的情景,確已反映了牛郎織女故事的基本情節(jié)。但從《詩經(jīng)·大東》到《迢迢牽牛星》時間相隔將近一千年,這期間牛郎織女故事是如何演變的,不得而知,因而產(chǎn)生了種種錯誤的觀點。
20世紀70年代在湖北云夢睡虎地出土的秦簡中,有兩簡明確提到牽牛織女。其一簡文為:牽牛以取織女,不果,三棄。另一簡文為:牽牛以取織女,而不果。不出三歲,棄若亡。顯然,前一條中的三棄是不出三歲,棄若亡(無)的縮減或殘缺,是言不到三年,織女棄家而去,家中如同沒有她?梢,牽?椗膫髡f故事在戰(zhàn)國末年已基本形成(參拙文《由秦簡<日書>看牛女傳說在先秦時代的面貌》,《清華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但還不能說這就是牛郎織女傳說產(chǎn)生的時間上限!对娊(jīng)·秦風》中的《蒹葭》,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想接近河對岸的另一個人,卻總是無法接近。這首詩在解說上,兩千多年來一直有分歧,但此詩成于秦襄公時的看法自《詩序》以來,沒有分歧,而當時秦人尚居于今天水西南,禮縣、西和北部之地。《蒹葭》應是牛郎織女傳說在秦地早期傳說的反映。在西周末年、春秋初期,牛郎織女傳說在民間傳播的突出例證便是《詩經(jīng)·周南》中的《漢廣》一詩。這首詩雖然也產(chǎn)生于漢水流域,但產(chǎn)生于漢水中游地帶。詩中的漢之游女,與《迢迢牽牛星》中的河漢女一樣,也是指織女。由此可以看出早期秦國文學的傳播情況!稘h廣》和《蒹葭》這兩詩都是牛郎織女傳說的早期反映?梢哉f,這也就是秦文學的源頭。
秦文化在其他方面的成就也不容忽視。
石刻文獻是我國古代最重要的文獻內容,它可以彌補正史和各種史學著作的缺漏,而且其中也有一些有價值的文學作品:人物傳紀、散文、詩歌。而石刻碑銘最早是產(chǎn)生于秦地的!赌绿熳觽鳌分休d周穆王天子遂驅升于弇山,乃紀其跡于弇山之石。郭璞注:弇山,弇茲之山,日入所也。弇茲之山一般寫作崦嵫之山,古今各種史地之書和工具書都說在天水西南,正是指禮縣、西和北部之地。這是古代文獻中關于石刻的最早記載。史書所載可靠的最早石刻文獻也是產(chǎn)于秦地的。秦地著名的石鼓文,十個鼓形圓石,每一個上面刻有四言詩一首,內容是歌頌秦國國君狩獵的盛況。較早的石刻文獻是戰(zhàn)國時秦人的《詛楚文》,反映了秦楚對抗中秦人采取的宗教神靈手段。到了秦代,秦人的石刻文數(shù)量更多,秦始皇時的《封泰山碑》《嶧山頌德碑》《瑯邪臺刻石》《之罘刻石》《碣石石刻》《之罘東觀大篆》《稽山頌德碑》及秦二世的《二世詔文》等碑刻,不但成為后代碑銘的典范,更將石刻風氣推向全國。
在發(fā)現(xiàn)的大量秦人器物中,有一件樂府鐘,上鑄樂府二字,說明秦代已經(jīng)設有樂府機構,證明《漢書·藝文志》中言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是說的漢代建樂府的情況,歷來學者誤認為此為設樂府之始,形成延續(xù)兩千多年的誤說。實際上是秦代樂府機構的設置為漢樂府的繁榮奠定了基礎。
以上僅舉幾例,說明秦文學與文化在中國文學文化史上的重要意義。
學者們常說漢承秦制,其實秦人的一些制度甚至影響了整個封建社會。戰(zhàn)國時期東方國家懾于秦國迅猛的東擴勢頭,以及兼并戰(zhàn)爭中多次使用權謀權詐,對秦產(chǎn)生痛恨而貶斥之;漢王朝代秦而治,漢王朝為凸顯以漢代秦的合理性,對秦王朝及秦國多抨擊而少稱許。這應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必然現(xiàn)象。但這種評價卻使得后人多認為秦人精神文化落后,秦文學藝術不足談論。戰(zhàn)國時期的大儒荀子曾經(jīng)去齊至秦,見到秦昭王和秦相范雎,就他親眼所見秦國的政治、吏治、民風等方面的情況做了評價,總結它是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荀子·強國》)荀子曾三次擔任當時最大的學術中心齊國稷下學宮的祭酒,培養(yǎng)了法家的兩個重要人物韓非子和李斯,從認識社會的眼光和理論水平來說,在當時無以過之。荀子對當時秦國的肯定性評價值得我們重視。從出土的大量秦人器物看,秦文化并不落后于東方國家。因此,需要對包括秦文學藝術在內的秦文化重新進行客觀的認識和評價。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東遷,西周故地為秦所有,大量的西周民眾以及文化也為秦所接受。秦文學上承西周文學,下啟兩漢文學,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關鍵環(huán)節(jié)。研究秦文學,有助于認識中國文學由地域文學逐步走向統(tǒng)一文學過程中的規(guī)律,有助于梳理中國早期文學的發(fā)展流變過程。出土的秦人文獻雖然不是很多,但一些具體作品如志怪故事、成相辭、祝禱辭、木牘家書等為重新認識各文體的發(fā)展流變提供了珍貴資料,在文體研究中具有追溯源流或補充缺環(huán)的重要意義。
目前學術界對秦文化的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從文學的角度研究秦人文獻,則顯得較為薄弱。將大量的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相結合,對秦文學做全面系統(tǒng)的梳理研究,既有可能,也有必要。
延娟芹同志于2006年來我處攻讀博士學位。入學不久,她就將秦文學研究作為博士論文內容,2009年順利通過答辯。2010年,延娟芹在原博士論文基礎上結合答辯老師的建議,拓寬思路,以《地域文化背景下的秦文學研究》為題申報了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并獲準立項。在項目研究期間,她又進入華東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在方勇先生指導下進行合作研究,以《秦漢時期<呂氏春秋>接受研究》為博士后出站報告題目!秴问洗呵铩肥且徊繉(zhàn)國時各家思想、理念進行總結的著作,它是為秦王朝建立大一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局面服務的,其中也有些很有文學性的篇章和有關文學藝術產(chǎn)生、傳播、批評的材料。延娟芹在研究《呂氏春秋》的接受情況時,對《呂氏春秋》以及秦文學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文學是在特定時空背景下產(chǎn)生的,研究文學作品,既要從時間維度梳理其在文學史上的傳承流變軌跡,也要從空間維度探討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人文氛圍對文學的影響。傳統(tǒng)的文學史,比較重視作家、作品在時間軸上的發(fā)展演變,對于空間角度的闡述,相對來說不夠深入。時間與空間,是文學產(chǎn)生的重要條件,缺一不可。有些文學現(xiàn)象,單純從時間的角度很難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釋,如《詩經(jīng)》和楚辭,同產(chǎn)生于先秦時期,但風格迥異,這除了二者產(chǎn)生時間不同所致外,南北地域差異的影響更為突出。我們需要以史證詩,同樣也要以地證詩。
在中國古代,人們很早就有了空間意識,《詩經(jīng)·國風》就是按照不同的地域進行編集,《尚書·禹貢》《漢書·地理志》都是有關地理環(huán)境的重要史料,劉勰、鐘嶸也都提及氣候與文學的關系。
20世紀80年代,一門新的學科文學地理學出現(xiàn),有的學校開設了相關課程,近年又成立了文學地理學學會,研究隊伍不斷壯大,這是可喜的變化。目前學會已經(jīng)召開多次年會,甚至得到日本學者的支持,在日本召開了一次年會。但是,從地理環(huán)境的角度研究文學,從古及今,實證研究成果豐碩,理論探討明顯不足,如古代的江西詩派桐城派常州派等都著眼于地域的不同。而理論方面的研究,如地理環(huán)境如何影響作家的思想、性格并進而影響作品風格,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之間如何互動,地理環(huán)境中諸要素如地貌、水文、生物、氣候等如何具體影響文學,文學地理學的具體研究方法等問題,都需要細致加以總結提煉。作為一門獨立學科,除了實證研究外,還必須有自己的理論體系;而理論體系的提出,又需要建立在扎實可靠的實證研究基礎之上。文學地理學,應與文學史具有同樣的體系與地位。
延娟芹從地域文化視角研究秦文學,符合文學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全書從泛文學的視角出發(fā),對秦文學史料進行了全面徹底的梳理勾稽,做了認真的考證辨析,并進行了編年,尤其是對文學研究者關注較少的秦出土文獻,如銘文、石鼓文、秦簡等,考辨更為細致,對一些史料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這是本書的基礎工作,也是延娟芹用力最多的部分。站在秦國的立場、從秦人的角度對一些傳世文獻重新進行研究,如《商君書》與《呂氏春秋》不再單純作為諸子著作,而是將其放到秦文學發(fā)展的鏈條中考察其成就地位。參照秦人的音樂、雕塑、書法、繪畫等其他藝術門類史料,以及其他周邊文學文化,通過橫向比較,進一步認識秦文學的特點;不但在先秦地域文化的廣闊背景下審視秦文學,同時將秦文學置于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鏈條中,探討秦文學的發(fā)展階段、特點、成就、地位以及影響,全面立體地展現(xiàn)了秦文學的全貌。
《地域文化背景下的秦文學研究》結項報告,得到評審專家的一致肯定,鑒定結果為良好。本書的出版,補充了學界對秦文學研究的不足,豐富了先秦地域文學研究。我希望延娟芹能以本書為新起點,在以后的研究中能取得更多、更突出的成就。
趙逵夫 2018年11月23日于西北師范大學滋蘭齋
延娟芹,山西中陽人。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與文化的教學研究工作。出版著作有《秦漢時期<呂氏春秋>接受研究》(獨著)、《歷代賦評注》(魏晉卷、南北朝卷,合著)等,在《蘭州大學學報》等刊物上發(fā)表論文二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