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阿木的地下宮殿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往下走不僅能夠輕松容下我們倆個人，而且還往前拐了個彎，有了一個遮陽的頂棚。當大多數(shù)人，我指的是和我差不多大的人，都將自己的宮殿建造在水壩上或是風(fēng)口的竹林上時，只有我和阿木的宮殿是建在地下的，這也許因為我和阿木都是礦工的孩子。

龍生龍，鳳生鳳，礦工的孩子會挖洞。沒錯，我們都是會挖洞的礦工的孩子。

我們把宮殿的入口選在村口的大茶子樹下，那時候，正是茶子花盛開的時節(jié)，滿樹滿山的茶子花，像雪片一樣覆蓋住了整個山坡。我們在茶子樹下的草地上打滾，用茶子樹下的狗尾草桿吸花蜜，像猴子一樣從這棵茶子樹蕩到那棵茶子樹，恨不得把家都安在茶子坡上，建造宮殿的想法，就是在茶子樹上蕩出來的。

我問阿木：“咱們這宮殿打算要蓋多大呢？”我的意思是，往下要挖多深呢？

阿木正往外鏟土，用的是木爸在礦上磨短了半截的礦鏟。他喘著粗氣說：“能挖多深挖多深，最好能挖出煤來�！�

這個想法很獨特，我拍手贊成。如果能在月塘村挖出煤來，木爸就不用每天起早貪黑地往滄水趕了，沒準我的阿爸阿媽也會從滄水回到村子里來。我們一刻不停地往下挖，在拐彎的地方挖出一條傾斜向下的甬道，把火盆樣的烈日挖成一抹漸漸暗淡的幽光。

阿木的干勁一直不減，在底下挖得氣喘吁吁，汗流頰背。我坐在茶子樹上，聽到阿木粗重的喘息聲，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于是提議他上來，讓我下去替會兒。

事情在我去替他后不久便發(fā)生了。

我在底下剛挖了不幾鍬，便聽到“啊”的一聲，是阿木在地面上的喊叫，等我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見不到頭頂?shù)哪悄ㄌ旃�，更聽不到阿木的聲音了。我背后的紅土悄無聲息地塌了下來，將我隔擋在一個狹小的幾乎無法轉(zhuǎn)身的空間里。

我的世界突然一片黑暗，心里的恐懼無以復(fù)加，我跪在甬道里，掙扎著轉(zhuǎn)過身來，拿起手里的鍬，奮力往后挖，只覺得自己的呼吸聲大如雷，每一下都仿佛要震碎耳膜。

我拼了命地往后挖，試圖挖去那塊隔阻了外面世界的紅土，我確信，此時阿木一定在向我的方向掘進。我清楚地記得，那個甬道只挖了三天時間，剛才這一會，自然不會把三天挖的土方全塌陷下來，只要我和阿木不停的相向而挖，兩頭應(yīng)該很快就能打通。

在那個黑暗的空間里，在那樣松軟的紅土中，我沒有方向，只有靠著感覺往上挖，由于要不停往身后倒土，等我來回倒了幾個回合后，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已經(jīng)完全不知道哪里是通向地面了，很可能我那么拼命地挖掘，并不是向著地面洞口的方向，而是轉(zhuǎn)回了原先的掘進方向。

我越來越覺得累了，比一口氣跑了十里地還累，周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酸痛，真想坐下來歇口氣。比累更糟糕的是，這時候空氣也漸漸變得粘稠起來，吸不動扯不斷，不論我怎么使大勁呼吸，總是不夠用，感覺胸腔里有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始終放不下來。同時，心臟、腦門以及身體每一根血管都在強烈地跳動，一起發(fā)出的砰砰巨響嘈雜而慌亂，群魔亂舞般敲擊著、沖撞著我本已焦急萬分的神經(jīng)。

我渾身發(fā)軟，呼吸困難，眼前開始有無數(shù)的亮光在飄蕩，像原野里散落的螢火蟲，像夜空里眨眼的星星。一開始我還以為是看到了天光，心中涌現(xiàn)一絲喜悅，但轉(zhuǎn)瞬便發(fā)現(xiàn)了這是個錯誤，那不是天光，只是腦海里浮出來的一個又一個閃爍的亮光。我半個身子陷在紅土里，半個身子趴在土堆上，連動一根手指頭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氣，那些星光圍著我的腦袋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轉(zhuǎn)得我直想睡覺。

困意越來越濃，一場酣夢就要壓頂而至，但我知道還不能睡著，在這地方睡著可算不上什么好事，萬一醒不來，連墳?zāi)苟际×�。我奮力地睜開眼睛，想用眼睛抓住點什么，四下里仍舊一片虛無的黑，像是深遂的海把我吞噬，又感覺有輕盈的浪把我托起來，托舉著我的身體在那片虛無里四處漂蕩。

這個時候，要是有一陣風(fēng)該多好啊，我實在是熱得無法喘息了，這時候要是有一杯水多好啊，我實在是渴得嗓子都要冒出煙來了，這時候要是能聽到阿木的一聲問候多好啊，我實在是寂寞得快要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