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上帕米爾

帕米爾是有尊嚴的，它不會讓人輕松地從它身邊穿過去，尤其是骨頭很硬的中國西部漢子。西部人也是有尊嚴的，他們要大聲告知帕米爾，我們姓甚名誰。這是強者之間的惺惺惜惺惺，這才是帕米爾，這也才是中國人！

一

2016年10月9日一大早，奔馳了4000 余公里的絲綢之路萬里行車隊，馬不停蹄地由西部邊城喀什出發(fā)，奔向國境線上的吐爾尕特口岸。我們將從那里穿越帕米爾高原，進入吉爾吉斯斯坦——在古代傳說中，那是一塊有著四十個富饒的城邦和四十位美麗的少女的土地。

車隊朝著帕米爾疾馳，潔白的云絮將天穹擦洗得锃明瓦亮，穹頂之下，帕米爾緩緩向我們走來。天邊綿延的雪峰，遠處淡紫色的群山，火成巖用鐵銹色勾勒出極有力度感的山褶，駝色的山丘草地由眼前柔和地鋪向渺遠，一切無聲無息地在車窗外旋轉(zhuǎn)。

帕米爾，波斯語的意思是“平頂屋”，塔吉克語中則是“世界屋脊”的意思。它是我們星球上極致的高原，我心中極致的精神坐標。我曾把它當作圓心，說以它到黃河壺口為半徑在中國版圖上畫一道弧，弧以西大體就是中國的西部，而以它到黃河蘭州段為半徑畫一道弧，這道弧以西則大體是中國西部的游牧文明區(qū)。兩道弧中間那塊碩大的扇形地域，則大體是西部的農(nóng)耕文明區(qū)。一切皆以帕米爾為坐標展開。

其實，帕米爾也是亞歐大陸的中心。由帕米爾北至北極圈，南至印度洋，東至長江三角洲，西至英吉利海峽，距離大體相當。登上帕米爾，俯瞰絲路，俯瞰歐亞大陸，任誰心中都會生出一股豪情。

車隊漸漸駛進它的腹地。兩億四千多萬年中大陸板塊多次沖擊，在印度板塊強勁擠壓下，它嘎啦啦隆起。那些刀劈斧砍出來的褶皺，讓你感覺到造山運動無與倫比的偉力和無與倫比的慘烈。地殼爆裂，無數(shù)碎塊跳起來，每一碎塊都挺立為大山。想象那遠古的野性，生命翻江倒海地激蕩。

10月9日那天，喀什秋高氣爽，年輕人只穿一件T恤，我多加了一件夾克衫。吐爾尕特是個不很知名的口岸，碩大的門廊卻有著國家的尊嚴。十二時舉行了簡短的壯行儀式，辦了手續(xù)，很順利便出了境。不知怎的，我心里卻生出了一絲遺憾、一絲期待：穿越帕米爾，就這么簡單？能這么簡單？以帕米爾的性格，它怎能如此輕易地放過我們？英雄應該有英雄的方式——我期待著。

果不其然，一到吉爾吉斯斯坦海關便陷入了遙遙無期的等候。吉爾吉斯斯坦海關可能很少遇見一次七八個電視臺和媒體同時出關的情況，反復詢問、登記、檢查，直到晚上十時（當?shù)赝戆藭r）才算最后過了關。在高原口岸的十個小時中，溫度由零上十五六攝氏度下降到零下五六攝氏度，由于過境時必須人車分離，行李都在車上，大家無法加衣，零下的低溫和海拔 2000米的高原反應，讓大家真有點饑寒交迫。想跑步取暖吧，無奈心跳加速、頭昏，舉步艱難。我很為自己的身體擔心，畢竟七十六歲了。

在等待中，我久久遙望著從這里往南二百多公里的紅其拉甫方向，那里有號稱“昆侖三雄”的公格爾九別峰，是著名的瓦罕走廊的東北入口。十多年前，也是初秋九月，我早年在人民大學求學時的授業(yè)老師、著名學者馮其庸先生，也以古稀高齡幾度進入這一帶，勘察和驗證玄奘由古印度回到中土的路徑。他確認了明鐵蓋達坂山口為玄奘取經(jīng)東歸的古道山口。七十六歲，正是我現(xiàn)在的年齡！

七年后，八十三歲的馮先生再登帕米爾高原，參加了為玄奘立碑的儀式。先生手書碑名“玄奘取經(jīng)東歸古道”，撰長文介紹古道歷史及發(fā)現(xiàn)過程。這是在海拔 4000 米以上為玄奘立下的第一塊碑石。現(xiàn)在，那里也正是中巴經(jīng)濟走廊由北向南的大門。

我們這次追尋玄奘之旅雖然不走這條路，而是向西穿越整個中亞，渡里海遠赴阿塞拜疆、伊朗，到達波斯古都設拉子，再折向東方，由扎黑丹進入巴基斯坦。先訪問中巴經(jīng)濟走廊，而后東行印度，沿恒河而下，一站一站抵達玄奘學佛的那爛陀寺。目的地是一樣的，有高僧和業(yè)師在前引領，眼前這點耽擱算得了什么呢？

好不容易熬到出關，人車會合，紛紛添衣填食。剛駛出關口，只聽車臺里驚呼連連：快看窗外，窗外！——嗬，車窗外，在即將消失的最后一抹天光中，蜿蜒的公路九曲十八盤，盤盤都是等候出入境的車輛！目所能及的幾乎全是中國產(chǎn)的加長重型載貨卡車！能看出我們熟悉的“東風”“黃河”

“陜重卡”。大家顧不得光線暗淡，不停地拍照。我索性探出半個身子，認真估算起半山腰幾個大彎道等著過境的車輛，足足百輛以上，像不見首尾的龍蛇。不少車已經(jīng)亮起了前燈，中國車隊便像珠寶嵌滿了帕米爾的山腰，峰頂?shù)难┕谝簿妥兂闪私z路皇冠。

這就是今天的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忙碌繁茂盡在不言之中。再沒有了寒冷，沒有了饑餓，喜悅與振奮盈滿每個人心頭。近幾年絲路經(jīng)濟的落地，使這個原先冷清的小口岸變得如此繁忙，以至有些不堪重負。而此刻我們看到的還只是扉頁，絲路經(jīng)濟這本大書該有多么厚重呢？

大家全來了精神，決定連夜驅(qū)車 250 公里山路，一鼓作氣趕到吉爾吉斯斯坦的納倫市，凌晨三時才入住賓館。途中十多個小時沒有進餐的伙伴們，聊得熱鬧極了，盡是關于絲路物流、中歐班列和提升口岸效率的話題。

國與國之間是有尊嚴的，一個國家不會讓人隨意走進自己的院子，哪怕是鄰家好友。帕米爾更是有尊嚴的，更不會讓人輕易地在它身邊穿越，哪怕是同為好漢的中國鄰居。它一定要給生冷蹭倔的西部人一點顏色。它要用寒冷、用饑餓、用高原反應、用山道的崎嶇、用雪地的濕滑、用種種的困難考驗這群硬漢子。而中國西部人也一定會大聲告知帕米爾我們姓甚名誰。這是強者和摯友的交友之道，這也才是帕米爾，才是中國人！

我們每個人都平凡不過，但每個平凡人的心里總會潛藏著某種豪壯之氣，在特定情境下，一被點燃便噴成火焰。不信你看看我的這些伙伴，第二天一大早起來，重又活力充沛地發(fā)動了車輛。

車隊和帕米爾漸行漸遠。既已一見傾心，必會肝膽相照。讓我們在萬里絲路上再做推心置腹的交談。

再見，帕米爾，你等著我！

二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三年之后，2019 年的春夏之交，為了西安交通大學的一個課題，又有了一次中亞三國之行。我是專門瞅著帕米爾去的。

那天，我們從伊塞湖畔的一個休養(yǎng)地趕往吉爾吉斯首都比什凱克。比什凱克有一條“鄧小平大街”，此街不遠處，我們看到了陜西煤業(yè)化工集團援建的大型石油項目。在山區(qū)小店落腳，又發(fā)現(xiàn)坐墊上繡的竟是漢字圖案“雙喜”和“百年好合”。在異國他鄉(xiāng)，一些中國符號不經(jīng)意就出現(xiàn)在眼前，文明的動態(tài)交流是如此地不可阻遏。

晚餐時聽了當?shù)馗枋盅莩�的幾首歌曲，不知為什么，幾乎都有絲絲縷縷的憂郁流淌其中，是世代遷徙的愁緒，還是對草原深處遠山遠水的牽掛呢？

第二天一早，朝天山深處的古城奧什疾馳，打算從那里登上帕米爾西北側(cè)，去往塔吉克斯坦。

在奧什入住的是全城最高建筑、華商創(chuàng)辦的“上海飯店”。次日參觀了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的蘇萊曼圣山，然后沿托克托古爾湖進入費爾干納盆地。

費爾干納盆地及稍北的怛羅斯一帶，是著名的古戰(zhàn)場。但征戰(zhàn)再多也阻斷不了經(jīng)濟文化的交流。有時，戰(zhàn)亂反倒沖決了疆域、民族的隔離，從另一個坐標上促進了文明互鑒。在唐代怛羅斯大戰(zhàn)中，有些隨軍的中國造紙工匠羈留在中亞。幾十年后，仿照中國蔡倫紙工藝的“撒馬爾汗紙”開始上市。又經(jīng)過一二百年的傳播、提升，紙張的制作工藝傳入了歐洲，在后來的文藝復興運動中，給予新文化的傳播以助力。新的傳播工具總是更加便于新思想的流布。中國紙便這樣走向了世界。

千年風云消失在歷史盡頭，現(xiàn)在在這里一切都看不到了，一切也都看到了。

這時，司機突然說他走錯路了，因為不久前開通了另一條很寬很平的新路，是中國援建的，這條老路開始維修，前方已經(jīng)暫時停用。而新路的標志系統(tǒng)還沒有完全弄好，他沒有辦法走下去。只好折回奧什用餐，換了個識路的司機繼續(xù)前行。

下午，我們沿著中國援建的新路前行。這條路的標志系統(tǒng)的確還沒齊備，卻是一級公路水準，很快要升級為連通吉爾吉斯斯坦與塔吉克斯坦兩國的高速公路。聽說這是一帶一路的援建項目，不由感到親近。

塔吉克斯坦第二大城市苦盞（胡占德），是一個名字非常有宗教色彩的城市�？煲�到達時，路過了“塔吉克�！�，也就是聞名中亞的凱拉庫姆水庫。它不但滋潤著塔吉克的大地，也灌溉著烏茲別克的莊稼，在當?shù)乇环Q為帕米爾高原上的大水缸。

這座高山水庫真是美麗絕倫。碧綠的水泊像翡翠鑲在環(huán)繞的群山中，水的倒影又將山染成淡綠色的玉雕。帕米爾像天庭上的雪蓮在湖中綻開，也像一個盛著美酒的玉碗。不由想起李白的《客中行》：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

路邊有了星星點點的燈光，苦盞應該是快到了。塔吉克斯坦高原和山地占國土面積的 90％ 以上，有一半以上的地區(qū)海拔在 3000 米之上。和中亞各國不同，塔吉克斯坦是中亞唯一的非突厥語國家。塔吉克斯坦人面部棱角分明、線條清晰，具有伊朗與雅利安血統(tǒng)。波斯文化隨著種族遷移由伊朗通過阿富汗流傳至此，使她宛若深閨美女，藏在帕米爾重重山幃之中。伊朗、阿富汗、塔吉克斯坦三國橫亙在北緯 36 度上下，用地緣、血緣和文緣將西亞、南亞、中亞緊密聯(lián)結(jié)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