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與中國佛學》是我過往研究儒學、佛學及儒佛相互關系的論文集,按體例得有個自序,思考再三,最終選擇了回顧近四十年來的學思歷程,也算是對文集的一個注腳。
我正式發(fā)表“學術論文”,當是從我的碩士論文《王夫之辯證法體系探索》分解出來、分別刊載于《求索》雜志和《中國哲學》的四篇文章。這次要出論文集,重新瀏覽了這篇碩士論文,頗有感觸。
如果說完成于1985年的博士論文《中國佛性論》,是“閉關”三年的產物,那么,《王夫之辯證法體系探索》可以說是我“十年寒窗”的結果。當然,作為碩、博士論文,導師的指導至關重要,借此再一次由衷感謝把我引上學術之路、并一步步牽著我向前走的碩、博士生導師任繼愈先生!衷心感謝我的博士生導師孫叔平先生!
“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鄉(xiāng)”,對于我們這一代人是一段怎么也抹不去的記憶!
1971年我被送到“小三線”的寧化、清流、歸化,在大山溝的兵工廠當工人。業(yè)余飯后百無聊賴,總會不由自己地順手抓起書翻翻,久而久之成了習慣,讀書幾乎成了我在兵工廠期間唯一的業(yè)余愛好。
“機會總是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這句話頗有“預則立”的意味,勸人凡事都應未雨綢繆、早做準備,免得機會來了抓不住。但在現實生活中,“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事也是經常發(fā)生的。在那個“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的年代,說讀書是為了日后有好的“前途”,恐怕很少人有這樣的“大智慧”,實際上更多的是“無聊才讀書”,但成了“習慣”之后,或者說成為一種“愛好”之后,同有些人喜歡旅游、攝影或足球是沒有多少差別的。記得在20世紀70年代初,我在當“工農兵學員”時確實讀了不少的書,但那確實僅僅是因為“愛好”。
有一點連我自己至今也未完全搞明白,為什么自中學畢業(yè)后,我就對哲學有一種特別的偏愛。記得1973年報考大學時,我所填報的三個志愿:第一是哲學,第二是哲學,第三還是哲學。當時我對哲學真的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情結”:好像除了哲學之外,其他的專業(yè)、學科都索然無味!這可能與我早年所讀的書有關。在我攻讀碩士學位之前,對我影響最大的當是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還有黑格爾哲學。雖然從20世紀80年代之后我的研究方向逐漸轉到了中國哲學和佛學,但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就學術根基和研究方法而言,馬克思和黑格爾確實是對我影響最大的兩位思想家。這一點,我的碩士論文《王夫之辯證法體系探索》可以做個“見證”。
直接影響我碩士論文的,是我對于辯證法體系的理解,還有黑格爾“對于辯證法的研究與敘述應該采取‘抽象—具體’”的方法,以及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以“商品”為“細胞”推導出“剩余價值”所貫徹的“邏輯”?梢赃@么說,我的《王夫之辯證法體系探索》只是這種“方法”與“邏輯”的一個“沙盤”推演。
之所以花這么多的筆墨去談論《王夫之辯證法體系探索》,是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我“做學問”的方法和“思路”。后來的博士論文,基本上是“如法炮制”!肮ゲ比,基本上就做一件事——讀書!大量、系統(tǒng)地研讀原著。當年可供利用的佛學研究成果比較少,這似乎是壞事,但又有個好處,即逼著自己去讀原著,去搜集原始資料。當時搜集和整理材料的方法也很“原始”:做卡片,然后把卡片進行分類整理。通過整理卡片,論文的框架和思路也逐漸“浮出水面”了。
這種讀書和做筆記、做卡片的方法雖然“很笨”,但效果卻是始料未及的:在確定了論文的整體思路和框架結構后,我只用了四十天的時間,就完成了近三十萬的《中國佛性論》。當然,時代變了,現在已是“大數據”時代,這種方法也許已經成明日黃花了,但堅持大量地研讀原著、搜集原始資料,并對這些原始資料不斷地進行分類、整理,對于做出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成果來說,仍然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做法。
近幾年來,傳統(tǒng)文化重新受到社會各界的重視,各地相繼創(chuàng)立了許多研究和傳承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團體和機構,其中,貴陽孔學堂做得最出色,在海內外具有很高的知名度和較大的影響力。孔學堂書局也相繼出版了許多著名學者的論著。蒙書局同仁的抬愛,讓我把《儒學與中國佛學》也交由他們出版,雖拖宕再三,最終還是把文稿匯集起來了。在匯編文集過程中,重讀了過往的一些著述,頗有感觸,聊寄數語,是為序。
大乘佛教本體論的思維模式決定了其修行方法及最終目標(或最高境界)不僅與中國傳統(tǒng)儒學有著重大的區(qū)別,而且與原始佛教也不盡相同。印度原始佛教基于“緣起”理論,反對一切實體的存在,它視身為五蘊和合之假象或幻影,認為人生的一切痛苦都根源于“五取蘊苦”,要擺脫這種種痛苦,就要歷劫苦修,作為最高境界的“涅槃”則是“灰身滅智,捐形絕慮”,亦即死亡之代稱;到了大乘佛教,這種情況就開始發(fā)生變化。
由于受到婆羅門教大梵本體、梵我一如思維模式的影響,大乘佛教的般若實相說逐漸孕育出一個抽象的本體。例如,與原始佛教視釋迦牟尼為“亦在僧數”,差別只是他比一般僧侶更有修養(yǎng)、更有學問,大乘佛教釋“如來佛”為“乘如實道,來成正覺,來化群生”,亦即佛是“真如”本體之體現;又如,大乘佛教的“一實相印”,就是把實相作為一切諸法之本體;再如,大乘佛教的佛性理論,也把“佛性我”作為一切眾生、諸佛的本體。本體論的思維模式使得大乘佛教在修行方法上,逐漸地把小乘佛教之歷劫苦修變?yōu)樽C悟本體;至于最高境界,大乘佛教則以“反本歸極”“與本體合一”為終的。
實際上,當大乘佛教發(fā)展到以本體論的思維模式為依托之后,其修行方法一定要隨之發(fā)生變化——因為“本體”之為物,是“無聲無臭”“無形無象”的,它不同于某種有形有象的“實體”,如果說實體是可以由“部分”相加而成,那么,再多的“部分”相加也不能構成“本體”,因此,對于本體的把握不可能通過積累“部分”的認識來實現,用佛教的術語說,要“得本稱性”“反本歸極”唯有“頓悟”,不能“漸修”。誠然,大乘佛教并沒有完全否定“漸修”,但是這種“漸修”只能為“頓悟”創(chuàng)造條件,奠定基礎,用竺道生的話說,只是“資彼之知”,雖不無“日進之功”,最終目標之實現,則非“頓悟”不可。因此,大乘佛教多以“頓悟”為極致,中國禪宗更直言“唯有頓悟一門,即得解脫”。大乘佛教對于達到最高境界何以要“頓悟”而不能“漸修”曾有過許多頗為深刻的論述,例如,相傳為僧肇所著的《涅槃無名論》就說過這樣一句話:“心不體則已,體應窮微。而曰體而未盡,是所未悟也!眀這是對“漸悟”說的駁斥,意謂對于本體之體悟,不悟則已,既悟則屬全體,不可能這次悟此部分,下次悟另一部分,因為本體是不可分的,或者說“理”是不可分的。對此,竺道生及后來的禪宗更有詳盡的論述。
在竺道生看來,所謂佛者,即“反本稱性”“得本自然”之謂,而此“本”乃無形無相、超絕言表的,故不可以形得,不可以言傳,而貴在得意,因此,道生倡“象外之談”“得意之說”;又,此本體乃一純全之理體,是一而不二的,故體悟此本體的智慧也不容有階級次第之分,而應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可見,竺道生的“頓悟”學說,完全是以本體之理不可分的思想為基礎。
至于禪宗,更提倡“經是佛語,禪是佛意”,禪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此中之理論根據,也是把“本來是佛”之“本心本體”視為一包羅萬象之整體,對此“本心本體”之證悟,只能“默契意會”“直下頓了”,故禪宗倡“以心傳心”“直指便是”,反對在語言文字上討意度。
總之,不管是竺道生還是禪宗,甚至于天臺、華嚴各宗,盡管它們具體的思想內容不盡相同,但在一點上是共同的,即由于它們都以本體論的思維模式為依托,因此,都以“反本歸極”“體證佛性”為終的,都把“回歸本體”“與本體合一”作為最高的境界,而此一最高境界的實現,又都借助于“悟”,特別是“頓悟”。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儒家的修養(yǎng)理論和最高境界的實現是建立在一種什么樣的思維模式基礎上的。
儒家最高的理想境界是成賢作圣,或者進一步說,是“內圣外王”。而此一理想境界的實現,主要是依靠修養(yǎng)心性。基于“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儒家把道之大原歸諸“天”,因此,作為儒家理想人格的圣賢,一個最基本的要求就是“知天”,體認“天道”。而要做到“知天”,儒家提出的最基本的方法就是“盡心、知性,則知天”。所謂“盡心”,按《孟子》說法,也就是“存心、養(yǎng)心、求放心”。“存心”者,即是保存“天命”之心性的完美無缺,使“不失其赤子之心”(《孟子·離婁下》);“養(yǎng)心”“求放心”者,實際都是指清心寡欲、克除不正當之欲念。此三者說法上雖略有差異,實際上都是通過一種內省工夫去體認“天道”。
通過內省工夫去體認“天道”的修行方法,儒家“誠”的理論有更詳盡的論述!睹献印吩唬骸笆枪收\者,天之道,思誠者,人之道也”“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此中之“誠”,實是一種作為圣人本性之原的道德規(guī)范,亦即“天道”;而所謂“思誠”“誠之”“明誠”,則是一種主觀內省工夫,儒家認為,通過這種主觀內省工夫,人們就可以由“心”“性”上達于“天道”,從而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這有如《中庸》所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可以說,這就是傳統(tǒng)儒家在
修行方法上所遵循的最基本的思想路數及其所要達的最高境界,亦即通過對當下心性的內省工夫,使之一達于“天道”,進而實現“天人合一”之最高境界。
這里有一個問題需要指出,亦即傳統(tǒng)儒學的所謂“誠”,并不像某些人和某些著作所說的那樣,本身就是圣人的一種“境界”。如果此說成立,那么也就等于說天之道即圣人之道、圣人之性,這就意味著,傳統(tǒng)儒學的“誠”已具有本體的意義。實際上,這是后儒的思想,特別是宋明理學家們的思想,而不是傳統(tǒng)儒學的思想,因為,在傳統(tǒng)儒學那里,雖然是以“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為依托,但這種“合一”,多少帶有二物合而為一的味道,亦即“天道”是源,“人道”是流,“天道”是本,“人道”是末,盡管圣賢可以通過“盡心”“思誠”達到與天道合一的境界,但“天人”并非原本是一體,只是到了宋儒,才提出了所謂“天人本無二,更不必言合”的思想。此中之關鍵,乃是佛教本體思維模式及其“反本歸極”修行方法的影響。
確實,在宋明理學家那里,“誠”成了一種至高無上的宇宙和道德本體。理學開山鼻祖周敦頤在《通書》中說:“誠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贝撕,不管是理學還是心學,都既把“誠”作為“天之道”,又把“誠”作為一種人倫道德之本體,認為要成賢作圣,最根本的修養(yǎng)工夫,就是要“明誠”。朱熹說:“誠則無不明矣,明則可以至誠!睆堓d也說:“儒者則因明致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學可以成圣,因得天而未始遺人!蓖跏厝蕜t說:“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彪m然理學家與心學家在強調“自明誠”與“自誠明”上有分歧,理學家講“自明誠”,注重“道問學”,心學家們講“自誠明”,強調“尊德性”,但二者都把發(fā)明、洞見此道德本體作為最根本的修行方法,把“至于誠”“與本體合一”作為最高的道德境界,這一點,陸王心學表現得尤為明顯。他們所謂“發(fā)明本心”和“致良知”,實際上就是發(fā)明此道德本體并進而與此本體合一。這自然使人想起禪宗的“明心見性”。禪宗“明心見性”之旨趣無非要人悟得此“本心本體本來是佛”;而宋儒之“自誠明”也罷,“自明誠”也罷,乃至“發(fā)明本心”“致良知”等,也同樣是要洞明此作為“天道”“人道”之本體的“誠”或者“本心”“良知”,字眼雖有小異,思想路數卻毫無二致,都是強調“明本”“反本”“與本體合一”。
由于宋明理學也把“明本”“反本”作為一家思想之歸趣,這就使得理學家在修行方法上也逐漸走上注重證悟的道路——因為對于本體的體會只能采取意會或證悟的方法。對此,朱子有“豁然貫通”之說,陸子更提倡“悟則可以立改”,以致張南軒曾評陸學多類禪揚眉瞬目之機;王陽明說得更直接和明白:“本體工夫,一悟盡透”。實際上,當理學采用了佛教的本體論的思維模式和把“明本”“反本”作為一家思想之歸趣之后,在修行方法上必定會走上注重證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