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集《母親》著眼于陷入困境或者面臨人生抉擇的人。一個女人用母親多年前用過的《旅行指南》, 漫無目的地旅行; 一個父親帶著兩個女兒去希臘度假, 卻在游歷途中不斷想起自己兒時跟隨家人游歷此地時的陳年小事; 而貫穿全書所有故事的是一個名叫伊娃的女人, 她是女兒, 是妻子, 是母親, 在幾代人的更迭中尋找著自我。本書為英國專欄作家克里斯·鮑爾的首部短篇小說集。從遙遠的英格蘭原野到墨西哥的狂歡式婚禮, 鮑爾的作品完美詮釋了生命中的愛與舍棄, 以及情感與心靈的傷痕。在這樣一個一切都顯得縹緲無形的時代, 《母親》以充沛的情感向我們展示了沉浮在消逝過往與不確定將來之間的痛苦。
英國作家克里斯·鮑爾其大膽的部短篇小說集。在這部精彩的文壇首秀中,鮑爾對人與人的隔閡、生命的荒謬和各種秘而不宣的微妙情感作了令人嘆服的審視。整部作品無比貼近當代人的日常生活,用樸實無華的文字,講述直擊心靈的故事
克里斯·鮑爾,英國小說家、文學評論家。1975年生于漢普郡法恩伯勒。成為作家之前,克里斯·鮑爾在廣告公司從事文案和創(chuàng)意工作。2007年至2020年,他為《衛(wèi)報》撰寫評論專欄“短篇小說概覽”,受到文壇關注。2018年他出版部虛構作品、短篇小說集《母親》,2021年出版長篇小說《孤獨的人》!赌赣H》先后入圍英國弗里歐文學獎和邊山文學獎?死锼埂U爾和家人定居倫敦。
1:1976年夏
婚禮之上
橫渡
羅德島太陽神巨像
母親2:因斯布魯克
哈文史前石墓
奔跑
門
約翰尼·金德姆
母親3:伊娃
致謝
譯后記
1976年夏
我的媽媽,還有那個夏天,總在我的腦海中縈繞,那個因我撒謊而傷害了尼斯•霍夫曼的夏天。整整六個星期都是那么悶熱,在外面晃一整天,也感受不到一絲微風。九月我就要十一歲了,可是炎熱讓日子變得如此漫長,我的生日似乎再也不會到來。我們公寓樓外草坪上的白樺樹,像個哨兵矗立著,紋絲不動。樹皮積著塵,樹葉像破布一樣垂著。日間沒人的時候,世界就靜止了。
今年春天,媽媽和我從斯德哥爾摩搬到了城外的這個新社區(qū)。一切都整齊劃一,每個公寓樓外草坪上都種著白樺樹。很多人都想住在斯德哥爾摩,但的男朋友安德斯認識地產公司的什么人。安德斯告訴我們說,我們應該搬離原來的房子,因為那里又小又破。他說生活應該是這樣的:有活動的空間,且綠蔭環(huán)繞。后來我才發(fā)現,他不喜歡我們的舊房子,只是因為媽媽曾和爸爸在那里生活過。當然還有我,但是爸爸很久以前就死了,那時我還太小,什么都不記得!八茫髞聿×,然后死了,”媽媽這樣告訴我,“就這樣!闭f完,兩手輕輕一拍,就像要拍去手上的面粉一樣。我們搬去新房子,遠離了父親的幽靈,安德斯曾嘗試喚我他的小姑娘,但他沒能堅持太久。
*
我們的樓是個很長的長方形,特別地白。一共四層樓,每層樓有四個樓梯間: A,B,C,D。我們住在二樓的 4B。我臥室的墻壁上貼了張很大的世界地圖,在床頭柜的抽屜里有些紅色和藍色的貼紙。紅色貼紙用來標記我已經去過的國家,藍色貼紙用來標記我想去的國家。貼了紅色標簽的國家只有丹麥和瑞典。有時我會把瑞典的紅標簽摘下來,因為感覺像在作弊,但早晚我又會把它貼回去。隨著時間的流逝,藍色標簽數量漸增:法國,愛爾蘭,俄羅斯,西班牙,巴西,美國,南斯拉夫。我挑選這些國家,或是因為我喜歡它們名字的讀音,或是因為我在電視節(jié)目中看到過它們,或是因為我在的旅行指南中讀到過它們,那是一本厚厚的平裝書,我喜歡把它放在膝蓋上,一讀就是幾個小時。有些國家,比如日本,我只是單純喜歡它的形狀。
尼斯•霍夫曼也住在二樓,在我隔壁的樓梯間。他和我同歲,也沒有爸爸。我們不僅是鄰居,就連我們的臥室也是緊挨著的。我能看到他在窗戶玻璃上貼貼畫,從外面只能看到貼畫白色的背面,但只看形狀,我也能猜得出那是士兵、飛機和汽車。晚上有時我會起床,把耳朵貼在墻壁上,努力聽他的動靜。
尼斯的母親是我見過的漂亮的女人。她有一頭金發(fā),美得近乎冷酷。我真搞不懂,像她這樣的人物怎么會生活在我們公寓樓這樣乏味的地方。她似乎也被同樣的想法而困擾:我從沒見過她快樂的樣子,但這并沒影響她的美貌。我的媽媽也有她獨特的美,但她似乎總在為這樣或那樣的事憂心,而這種憂心漸漸成了她臉上的細紋,而這些細紋卻成了你看到的全部。我不愛照鏡子,但當我這樣做時,鏡子里注視著我的是她的臉。一的不同是,現在的我比當初的她更老了。
當我看到霍夫曼夫人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時,我疑心他們是不是和安德斯一樣壞,或者也許更糟。在夜里,偶爾我也會猜想,尼斯的耳朵是否也曾貼在我們之間這同一堵墻上,我們之間僅隔幾厘米。我都能看到他的金發(fā)在房間里的一片黑暗中發(fā)著微光。
我并不是喜歡尼斯。他會像動物一樣在小區(qū)里公寓樓之間瘋跑,不是踩到花,就是撞到樹。他會把干土泡濕,做成泥巴餅,去扔男孩子,然后伸著黑漆漆黏糊糊的雙手,去追女孩子。我從不摻和這些游戲。我有時也和社區(qū)其他孩子一起玩,但不是尼斯。
一天,七八個小孩圍在我家樓下的花壇里,或站著或跪著,不知在看什么。我從他們背后好奇地望進去,想知道是什么讓他們這么著迷。
“是什么呀?”我問,他們擠得太緊了,我看不到。
就在這時,隱在人堆中間的尼斯忽然站起來,大家忙往后退,“就是這個!”他一邊說一邊轉向我,我只看到一團小東西向我直飛過來。我本能地接住了它:一只死老鼠。在我將它扔到地上之前,它在我手上停留了一會兒,它冰冷而僵硬,令人悚然,刺刺的皮毛上還沾著泥土。這種感覺黏在了我的手上。我周圍有的人都在笑。
“臟東西!”我沖尼斯叫道。
我哭著跑回家,在媽媽確定我其實并沒有受什么傷后,我告訴了她事情的經過!昂冒。”她說,然后離開了公寓。我跑到窗前,看她出門,去了隔壁樓梯間。那個晚上,我不需要把耳朵貼到墻壁上,也能清楚地聽到霍夫曼夫人訓斥尼斯的聲音,盡管我很難把那粗獷嘶啞的聲音和她的美貌聯系在一起。就好像他們家還住著另一個女人,當有人該受到懲罰時,這個女人才會出現。后來,訓斥聲停了,過了好一會兒,我坐在床上,把耳朵貼在涼涼的墻上。當我聽到尼斯輕聲抽泣時,我記得,我笑了。
*
媽媽在附近的工廠辦公室工作,安德斯每天開著他的舊薩博車去斯德哥爾摩上班,他的工作和城市電話線路有關。我曾問過他,他說這對于小女孩來說太復雜了。假期我經常都是一個人,但我不在意。只要有書讀,我從不覺得無聊。白天我經常在白樺樹斑駁的樹蔭下看書,圍著樹干跟隨著它的影子在草坪上移轉。就好像坐在一個巨大鐘面的中心,樹蔭先是掃過我們公寓樓長長的樓面,然后是鄰近的樓群。死老鼠事件過去幾天后,尼斯翻篇了。他假裝無視我,但我能看到他眼中那飛快的小動作,斜著打量我。偽裝眼神這種事情,我可比他拿手多了。他大呼小叫著,在地上瞎撲騰——沖鋒陷陣,撲手榴彈——不過沒多久,他自己也厭倦了這樣的把戲,安靜下來。沉迷在書中的我,抬起頭時,發(fā)現他居然還在那兒,仰著脖子望著我們的公寓樓。
“如果我能把這個扔進中間的窗口,你給我什么?”他拿著紅蘋果,咬了一口。
他盯著的是樓道里用于通風透氣的落地窗,在那個夏天從早到晚一直都開著。
“那是我家外面的窗戶!蔽艺f。
“我知道,我們是鄰居!
當他這么說時,我的臉發(fā)燙了。不知怎么地,我沒想過尼斯會想到這個,沒想到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會想到這個。也許他真的也曾像我一樣把耳朵貼在墻壁上,我想。也許我們真的曾在同一時刻偷聽過對方的聲音!澳銜值!蔽艺f。
“我不會。”
“好吧,那就證明一下!
“你會給我什么?”尼斯問。他想讓自己聽上去像是挑釁,但那語氣卻帶了一絲哀求。這讓我意識到我比他有威。這個想法讓我很興奮。
“你先證明給我看,”我不假思索,“其他的等等再說。”
尼斯抬頭望向窗戶,退后幾步,掂量了幾下蘋果。他右臂后拉時,左臂在身前伸出,直指他的目標。他使勁扔出蘋果,蘋果穿過開著的窗戶直飛進去,就像是系在繩子上被拽了進去一樣。蘋果砸出一聲輕響。尼斯轉過身,咯咯地笑,我也笑了。
“我就說吧,”他說,“現在給我的獎勵呢?”
我把書放在身旁的地上,然后站起身。
“過來!蔽艺f。
當尼斯走向我時,我感到雞皮疙瘩皺入了我的皮膚,即便是在那樣熱的天。他站在我面前。我們一樣高。
“閉上眼。”我說。
“為什么?”
“閉上眼,就會得到給你的獎賞!
尼斯閉上眼睛,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觸到他時,他縮了一下。
“閉著眼!蔽艺f。他擠著眼閉得更緊了。我把嘴唇湊向他。我也閉上了眼,感覺有一浪東西從我身上通過。像在大熱天沖進了冰冷的海。
就這樣我們靜止了幾秒,就像我們頭頂上的樹一樣。然后尼斯撤出。他看上去很震驚。他想說些什么,卻只發(fā)出些許聲音。他抬手擦擦嘴,猛地推開我,我倒在干燥的草地上。他跑了,在公寓樓的轉角處消失了。
我沒哭。也沒想哭。當我看著我頭頂上參差不齊的樹葉時,我感到一種莫名的麻木。我拿起書上樓回家。蘋果砸中了我家門外的墻壁。它爆裂了,墻上的污漬像是油漆彈的痕跡,白色的果肉粘在上面,濺了一地。在熱氣中它們已經開始發(fā)黑。我踩過它們,走進屋,徑直去到我的房間,躺倒在床上。
看到尼斯的杰作,安德斯大吼。汪達爾人!他大喊著。沖進我的房間,眼睛發(fā)著光,問我知不知道門口那令人作嘔的東西是怎么回事。我告訴他我一下午都在睡覺,什么也不知道。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相信了。
*
母親和安德斯喜歡辦派對,尤其是在那個夏天。他們是好主人,我猜,因為來了很多客人。整個公寓充斥著煙霧和細語,空杯子和瓶子像雜草一樣冒出來,在桌上、地上、書架上。
播放的總是爵士樂,早上安德斯的唱片在唱機上高高摞起,像一圈圈的甘草卷。給唱片找封套,總能帶給我巨大的滿足感,我愛研究那些唱片封面。它們有些是音樂家的照片,有些是對專輯標題的描繪。我記得有張名為“昂首闊步”(Cool Struttin’)的唱片封套,一個踩著高跟鞋的女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但我喜歡的還是那種與音樂有著某種神秘聯系的封套:灰色海面上的小帆船,穿過破碎窗戶的陽光,大漠中的沙丘。我喜歡把這些唱片都鋪在地板上,我坐在中間,然后迷失在這些圖片中。
有派對的夜晚,媽媽會比平日晚些送我上床,但我依然很難入睡。炎熱已經很難熬了,更鬧心的是聽到音樂和人聲,我卻不能身處其中。那個夏天較早的一次派對中,我躡手躡腳走到房間門口,把門打開一條縫。臥室外的短走廊通往客廳,我可以窺見一絲光景,通過這條狹長的縫隙,我看到人們飲酒、抽煙、跳舞。
這種感覺很奇妙,像在從舞臺的一側看戲。那個世界于我而言是如此特別,有人都顯得見多識廣、成熟老到。但當你長大,就會意識到,那個特別的世界,那個從門縫中瞥見的世界,完全不是你以為的樣子。它從未如你想象一般地存在過。
但是倚在門邊的那個夜晚,臉頰緊貼著門框,我看到了超凡脫俗的一幕:霍夫曼夫人正好站在了客廳的墻壁前,墻壁好像銀屏,而她就像是投射在銀屏上的影像。她的劉海好像美麗面容的畫框。她穿了身牛仔裙,一條銅拉鏈從領口直抵裙擺,配了雙棕色皮靴。她身邊的男人一頭亂蓬蓬的黑發(fā),穿身邋里邋遢的西服。她真是和他一起來的嗎?他看上去就是個路人甲。他們托著酒杯,舉著香煙,彼此沒有交談,也沒和其他人說話。然后霍夫曼夫人走出了我有限的視野。那個男人凝視杯中,又待了一會兒。然后也隨她而去。
看到霍夫曼夫人在我家,我很興奮,想盡可能地多看她一會兒。我悄悄走出房間,沿著昏暗的走廊,向著客廳暗橙色的燈光走去。立體聲音響中傳出的音樂很是高昂:那是小號聲和狂亂的鼓點。再加上仿佛上百人喊叫的聲音,一起在走廊中回響。那里可能只有二十幾個人,但感覺像是一個部落,當我望向客廳時,我知道那正是高潮。他們幾乎每個人都在喊叫或是歡笑。一些人舞得很是狂野,隨著小號的樂聲甩著頭,臉上的汗閃著光。三個男人圍著音響湊在一起激烈地討論著什么,每人手上都抓著張唱片。我沒看到媽媽或是安德斯,但我并不慌張,房間里的氣氛是如此歡愉,不用擔心什么。每個人都在歡慶,或者說幾乎每個人。沙發(fā)上,一對男女在輕吻,坐在他們身邊的是霍夫曼夫人和她的同伴。沉默枯坐,他們仿佛正在寒夜里等待著末班車。
我在床上醒來,媽媽坐在我的腳邊抽著煙。公寓里很是安靜。我動了動,期待她轉過頭來,但是她完全沒有反應。附近樓房里徹夜不滅的鈉燈照著她的臉。她幾乎沒有表情,目光凝滯。我覺得她在思念父親,甚至在和他交談。讓他知道我們過得如何。
我們很少談及這些,她只會說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他在天堂里愛著我,然后她就會轉換話題。她給我看過一張他的照片,但很謹慎。她給我看時我很激動,但我從未主動向她要求,這似乎是合乎邏輯的,怎么可能任何時候想看就能看呢?這需要爭取,雖然這神秘的獎勵機制,是我無法理解的。
母親過世后我曾期望在她的遺物中找到更多父親的照片,但那真是一的一張。我現在已經沒有那張照片了,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照片中每一個細節(jié):那是張黑白照片,有窄窄的白邊,沒有裝框,在頂部有道折痕。父親盤腿坐在碼頭上,裸著胸膛,穿著短褲和白色帆布鞋,瞇眼看著太陽,露出一種痛苦般的微笑。他身后平靜的黑色水域看上去很是深邃。同樣我也沒有她的照片。
派對過后第二天,再去問媽媽,坐在我床上時,她到底在想些什么,這似乎有些不合時宜。好像如果說出來,某種力量就消失了。再后來,媽媽被診斷出癌癥,這些自然就被忘卻了。你以為當死亡臨近,你會提出一切重大的疑問,理清有的頭緒,但在我們卻不是這樣的。在很短的時間里,本來好好的媽媽,飽受病痛折磨,而藥物甚至令她病得更重。她人雖然還在那里,卻被遮蓋了起來。當我們可以交談時,我們只是談些日常的事情,一些過后你再也不會記起的事情,F在我真希望我還能回憶起那些對話,哪怕只是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