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莫道君行早》以點帶面,全面、細致、深入地展現(xiàn)了中國新時代山鄉(xiāng)巨變,觸及社會生活的變化以及人們精神面貌的改變等方方面面,如一本描寫中國新農村建設的百科全書。作者筆落自己熟悉的武陵山脈腹地、貴州深山中的一個小鎮(zhèn)——紫云鎮(zhèn),三個典型的貧困村莊——千年村、花開村、紅巖村,圍繞鎮(zhèn)黨委書記龍險峰,帶領村干部麻青蒿、石松濤、潘宏梁,駐村第一書記肖百合、陳國棟、張學勤等一起守住發(fā)展和生態(tài)兩條底線,牢固樹立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在新農村建設的熱潮中不斷探索和突圍,由深度貧困到脫貧攻堅、鄉(xiāng)村振興的蝶變,作者站在更高意義上來觀察和書寫出了新時代的新農村,有很重要的歷史意義、文學意義。
楔 子
麻青蒿在一聲炸雷聲中醒來,伸手不見五指,子夜的黑沉甸甸地貼在他眼簾上。似醒又非醒的他翻了一個身,努力緩緩地睜開眼睛,卻感覺睜開和閉著沒什么兩樣。他下意識地抬起手腕,又頹然放下,枕上耳畔傳來手表嘀嘀嗒嗒的聲音,一時間,他下意識伸手尋找到床頭的拉燈繩,拽在手里,手指卻沒有用力拉扯。他盡力收縮目光,眼睛半瞇著,臉朝窗口?礃幼,他需要在閃電瞬間的刺激中才能睜開雙眼。半晌,閃電遲遲未撕裂這夜的黑,一陣陣雷聲從九龍坡上滾滾而來,他腦袋一個激靈,身子猛然下床,邁著跌跌撞撞的腳步奪門而出。
站在院子里,他面朝天空,臉上并沒有迎來急促的雨滴,正迷迷糊糊納悶時,感覺到腿上有什么東西在蹭他,他一腳踢開大黃狗,自言自語地說,驚蟄!驚蟄!拔腿朝屋里走去。大黃狗搖著尾巴,尾隨著麻青蒿正想進門,門嘎的一聲,迅速合上了,狗頭砰的一聲撞在門上,狗身順勢趴在地上,后腿收攏,前腿伸直,狗頭匍匐在前腿之上。看來狗在今夜是不可能再深睡了,一般狗這樣的睡姿,是一種警惕的姿態(tài),一旦有風吹草動,立刻就可以轉化為進攻。
麻青蒿回到床上,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那不時從九龍坡山巔傳來的一陣陣雷聲與他的呼嚕聲此起彼伏。麻青蒿的今夜就這樣過去了,他很安心地睡去,他知道這樣的季節(jié)只見雷聲不見閃電,是不會有暴雨來襲的。
他倒是心安了,他的狗注定今夜無眠。對于狗來說,很久不見主人半夜起來鬧騰了,這一鬧騰,在狗的意識中,那就是自己必須警惕。狗的夜視能力比人不知道要強多少倍,它肯定是看見了麻青蒿警惕的表情,它努力地擺動著屁股,把尾巴搖得團團轉,一是表達熱情,二是表達有我在,主人你放心,可惜的是麻青蒿看不見它熱情而忠誠的尾巴。
清晨,麻青蒿一骨碌爬了起來,走出門,他的大黃狗立刻就迎了上來,他摸了摸狗頭,扯著嗓子對著坎腳喊,吳艾草!吳艾草!
在他的第三聲“吳艾草”未落之際,一串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麻青蒿一張馬臉舒展開來,面對著太陽伸起了懶腰。天空像剛出浴的藍水晶一樣,水靈靈的。濕漉漉但清晰的薄霧正漸漸凝聚,太陽這時紅彤彤的,還不怎么灼眼,也只有今天這樣的清晨,才可以正視太陽。不消一會兒,當薄霧繚繞在山巒之間縷縷上升,飄浮成一朵朵蓮花般的云朵時,陽光便會光芒四射,剎那間,大地柳綠花紅。
吳艾草喘著粗氣邁著他粗短的雙腿跑進院子,一個急停步,把石板縫隙的青苔跐翻了。一條蚯蚓在青苔的底部露了出來,拼命扭動著身子,往石縫里面鉆。吳艾草喘著粗氣,仰著一張圓圓的大臉笑嘻嘻地說,麻,麻主任,有哪樣了不得要命的事嗎?大清早的,喊,喊哪樣喊嗎?
麻青蒿回頭俯瞰著吳艾草那張向日葵般燦爛的臉說,今天是驚蟄了,你不曉得嗎?
吳艾草說,我咋個不曉得?昨天響了一晚上的雷,睡也沒睡好。我家桃花罵死我了。
麻青蒿橫了他一眼說,我喊你來,不是喊你來談你家桃花的,你兩口子被窩里面那點事,少給老子炫耀,惡心!
吳艾草收住笑臉爭辯說,這咋個叫惡心呢?
麻青蒿一揮手說,再說,更惡心!談正事。你記住啊,今年要是再有人荒了春,老子拿你是問!
吳艾草說,這和我有哪樣關系?去年德明家拿幾畝地啥也沒種,你的責任最大。找我哪樣麻煩嗎?我又不是村支書,又不是村主任,又不是村監(jiān)委主任,我只是一個村會計。
麻青蒿伸出手在他腦門上點了點說,這么說,你吳艾草還很有理想啰,我告訴你,有理想是好事,慢慢實現(xiàn)?涩F(xiàn)在你是兼著村辦主任,你脫不了干系。
吳艾草說,德明要出去打工,我也沒得辦法,他家那幾畝地,種出莊稼來能有幾個錢?我不是沒做他工作,他說他打一個月的工就能掙幾畝地的錢,他還說,一年累死累活,種苞谷,畝產七百斤,三畝地才兩千斤左右,賣個苞谷也就值個五六千,減去種子、化肥、人工,就不剩幾個錢了!他說他不干,神仙也沒轍。
麻青蒿說,我不管,耕地是不能荒的,不管誰來種,都要給我種上去!趙德明家的這個事,你給我盯到底不要想推給我,我要管的事太多,這春天來了,這一年之計在于春,你知不知道?
吳艾草無可奈何地說,行,我死盯他,大不了我去種他家那幾畝地!
麻青蒿翻著白眼,手敲著石桌子說,這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所在嗎?
吳艾草雙手一攤說,你還要我怎樣?現(xiàn)在村里就是這樣的,為了打工荒了地的人多了去了,辦法也想盡了。有的人說,我的地你去種,地里的收成都歸你,你干不干?你也不愿干是不是?
麻青蒿說,你這個人,咋個搞的,我說東,你來講個西。我說的是,這個問題要從根本上解決。
吳艾草扳著指頭說,這一根本上是一個錢的問題;這二是土地流轉轉給誰,還能有效使用的問題;這三是剛剛成立的合作社,存在流轉的土地費普遍偏低,而又吃不下那么多閑置地的問題。這四是……
麻青蒿厲聲打斷吳艾草說,夠了,不要說四了,還有那七、八、九、十的,我都不曉得嗎?少給老子賣弄這些。說實在點。
吳艾草正唾沫橫飛地說得起勁,被麻青蒿一下子泄了氣,一時間,喉嚨像卡了一根魚刺,忍不住干吞著口水,無奈口水早已耗盡,實在是有點難受。片刻后才說,要根本解決問題,必須多方面、多渠道解決。
麻青蒿說,廢話,具體點行不行。
吳艾草說,要不,不種苞谷了?
麻青蒿,你以為不種苞谷改種土豆就是調整了產業(yè)?就是產業(yè)革命了?去去去,就這水平,還是個村干部。
吳艾草仰起頭迎著麻青蒿的目光說,我確實水平不高,你確實高。說完,眼睛死盯著麻青蒿,那意思你要再沒別的話,我就要走了。
麻青蒿對吳艾草招招手,吳艾草遲疑地湊了上來。
麻青蒿說,你去給劉支書匯報一下工作。
吳艾草狐疑地說,我匯報不著吧?
麻青蒿說,什么叫匯報不著?支書都生病半年了,現(xiàn)在千頭萬緒的,這病只要不害命,帶病也是可以工作的嘛,不要什么事都是我這個村主任。
吳艾草說,咦,支書生病了,上面不是叫你主持日常工作的嗎?
麻青蒿說,叫你去,你就去,我也準備生病一兩天。
你生。繀前菀贿呎f一邊拍了拍腦袋,我看你是這里有病吧?還說我有理想,我看你才是有理想,而且你不想慢慢實現(xiàn)。你說是不是?你生病,無非就是想顯示你的重要,你麻青蒿那點心思,我吳艾草不可能不知道。
麻青蒿說,放屁,我的工作好不好,大家都有目共睹嘛,我叫你給支書匯報,有錯嗎?吳艾草說,要匯報你匯報。說完轉身就跑。
麻青蒿揚起手追著吳艾草說,你找打,本主任喊你辦點事你都辦不成,還說是光屁股長大的兄弟。
吳艾草早就跑遠了,遠遠地回頭說,你這是坑兄弟!我不干!
麻青蒿見吳艾草跑了,也沒轍,索性拉過一張凳子坐在院子里發(fā)呆。他的家坐落在山脊的一個小平臺上,地理優(yōu)勢非常明顯,幾乎可以俯瞰整個千年村。這千年村有十四個村民組,村里共有四百一十九戶,共計二千三百一十八人,在紫云鎮(zhèn)所轄的二十一個村中不大不小,算是中等規(guī)模。自從村支書生病臥床以來,麻青蒿主持村支兩委的工作已經半年了,這在以往對于他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兩年前支書去城里看病,他也主持過三個月村支兩委的工作,雖然時間不長,工作卻干得有聲有色,還得到了鎮(zhèn)黨委的表揚。可這一次主持工作,他明顯感覺到壓力大,責任大,兩千多人的脫貧、減貧,支書本應該是第一責任人,可是現(xiàn)實是支書生病臥床不起。支書這個病吧,要說是重癥、絕癥也談不上,要說能利索地來工作,也談不上,說白了,就是個風濕病,不痛不是病,痛起來要人命。支書也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早就提出辭去支書職務,并推薦麻青蒿接任,可上級沒有批準,原因很簡單,村支書是村黨代表選出來的,推薦歸推薦,還得有適當?shù)臅r機。自從精準扶貧實施以來,村支兩委的工作可以說是千頭萬緒,干什么事都恨不得三步并作兩步走。按照上級的工作要求,一切都不能怠慢,一切都要快,還不能摔跤。這不,首先得搞清楚什么是精準扶貧,什么是六個精準,僅僅是一項甄別工作,就忙得讓你恨不得有三頭六臂。
按說,像麻青蒿這種當了兩屆村主任的人,工作應該早就駕輕就熟了。可偏偏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僅一個駕輕就熟是遠遠不夠的。你熟悉工作有什么用?你熟悉當?shù)孛媾R的困境和癥結,又有什么用?有用的是你要有能力解決問題。麻青蒿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除非你敢欺上瞞下,可這樣的事,誰敢?問責的棒子隨時懸在腦門上。麻青蒿當然感覺得到這個棒子的力量,他的直覺告訴他,要想這個棒子不敲下來,僅僅有三頭六臂的工作態(tài)度是遠遠不夠的。他知道,這個地方,就這個條件,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新中國成立前就不說了,在村里老一輩人的口中,那幾乎是不堪回首。在他這一輩,他也見證了千年村的發(fā)展,從沒有飯吃到解決了溫飽,從輸血式扶貧到造血式扶貧,他都經歷過了,他的認識是,要想實現(xiàn)精準扶貧所達到的目標,談何容易啊!以他的工作經驗,尋求上級大力支持是法寶。在以往,他常對支書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支書指責他說,你麻青蒿就知道向上級伸手。他反駁說,你不伸手試試?果不其然,這些年,千年村一直是遠近聞名的貧困村。要摘掉貧困村的帽子,還是那句話,談何容易啊。鎮(zhèn)里面也不是不支持千年村,關鍵是紫云鎮(zhèn)也還沒有摘掉貧困鎮(zhèn)的帽子。
就這些問題,他當然要去找鎮(zhèn)黨委書記,那天書記很忙,他還沒來得及說幾句話,書記就說,你還是去問問龍險峰同志吧。說完也不管麻青蒿愣在那里,徑直就走了。麻青蒿琢磨了半天,心想,莫非老鎮(zhèn)長要回來當書記了?帶著這個疑問,他回到村里,一晃就是半個月,也不見半點消息。
坐在院子里久了,麻青蒿的目光漸漸移到遠處山坳上那棵巨大的丁香樹上,這棵丁香樹可不是一般的丁香樹,需要三個人才能合抱,樹高三十多米,花開的時候,像一朵巨大的白云覆蓋在樹冠上,潔白無瑕,讓人賞心悅目。
看到這棵丁香樹,他不由想起前妻,他前妻就叫丁香。想起前妻丁香,他的目光就不得不趕緊從這棵丁香樹上移開,有時候,他又恨不得砍了這棵丁香樹。想歸想,他什么也做不了,這棵丁香樹可是千年村的寶貝,不說有一千年,五百年是有的,這在村里老人的眼里,那就是樹神,誰敢動,就像動了八輩子祖宗。想起了這些事,他就心煩。
在千年村的村口處,有一棵比丁香樹更大更高的千年紫薇樹,隔著這棵紫薇樹不遠的地方,就是他前妻丁香的小賣部,這個小賣部必須拆除,關鍵是他想拆還拆不了,現(xiàn)在村里的人都看著這件事,看你麻青蒿怎么辦。
這棵紫薇樹,在這一方可是遠近聞名,是絕無僅有的“紫薇王”。紫薇屬于灌木科,一般的紫薇高度不過三到五米,再高一點也就六至七米。而千年村的這棵紫薇樹卻屬于喬木,據(jù)考證全國僅有這一棵。它的高度達到了驚人的三十四米,冠徑十七米,直徑近二米,如果合圍抱攏的話,要五六個成年男人才行。這棵紫薇樹的樹齡至少有一千三百余年,它屬第三紀殘遺植物,科學界視它為植物界的活化石。在二十世紀末,這棵紫薇樹就被選入國家古、大、珍、稀樹名錄,千年村也因千年紫薇樹而得名。
村口有這棵雄奇古樸的紫薇王,年年盛開出紫云般的花簇,村尾的山坳上又有那棵高大茂盛的丁香樹,年年綻放蓮花般的云朵,因此千年村歷來就有“村頭拜紫薇、村尾看丁香”之說,再后來聞名而來的文人騷客多了,你唱我吟的,就傳出了聞紫聽香之說。這千年村的兩棵樹也由此聲名遠揚,花開時節(jié)來聞紫聽香的人絡繹不絕。來的人就一個心思,這聞紫容易想到什么,這聽香就有點撩撥思緒的味道了。這樣的味道,誰不想身臨其境呢?紫薇王、丁香樹在村頭村尾幾乎同時節(jié)開花。紫薇王巨大的樹冠上盛開出一簇簇血紅且透著紫光的花朵,還常有紫云繚繞其間,太陽出來,紫云匍匐在光芒上,灑落在大地上,剎那間,泥土的芬芳溢滿時空;丁香樹綻放出一團團潔白無瑕的花蕾聚集成蓮花般的云朵,月上樹梢,清香乘著月色拂面而來,天地間落英繽紛、美如夢境。
這詩一樣美麗的傳說,引來了無數(shù)人對千年村這兩棵樹的向往。有了這樣的向往,這兩棵樹就擁有了神奇,擁有了這樣的神奇,怎么可能讓一些破破爛爛的雞圈啊、牛圈啊等分布在周圍?這確實有點褻瀆這個神奇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