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每個人，一天當(dāng)中感到最寂寞、最孤獨的時候是夜晚十點、十一點左右。這個時候，面對空蕩蕩的房間，我們往往會不自覺地拿起手機，渴望與通訊錄中的某個人聊上一會兒，只是聊一會兒，便仿佛可以憑借話語來驅(qū)趕寂寞，讓自己擺脫那略微有些消沉的狀態(tài)。
　　其實說是聊天，實際上是自己想把自己的心事向外吐露。在這樣單方面的傾訴中，我們往往并不在意對方是否有回應(yīng)，并不在意對方回應(yīng)我們的內(nèi)容，他只需要扮演好一只耳朵的角色就足夠了。有時候我們與他人的對話，看起來像是在聊天，像是在交流，實際上只是我們自己不停地在說，毫不在意對面的人是否也有他想表達的內(nèi)容。因此這樣的傾訴是自私的。面對我們所愛的人，我們以為自己在不斷地表達自己的愛意，但是在傾訴中，在綿綿不斷的話語里，充斥著的不是愛，而是自戀，是自我滿足。
　　這就像我們在阿莫多瓦的電影《對她說》中所看到的，貝尼諾對他所暗戀的阿麗西亞所做的。當(dāng)阿麗西亞還是一名舞蹈學(xué)生的時候，貝尼諾就常常躲在自己的房間里，透過窗戶窺視著阿麗西亞，看她上課，看她每天從窗前的街道路過。為了能更多地見到阿麗西亞，貝尼諾甚至假裝成病人，定期在阿麗西亞的父親那里接受心理咨詢。后來阿麗西亞不幸出了車禍，成了植物人，貝尼諾則進入護理院工作，專門護理阿麗西亞。他每天為阿麗西亞按摩、洗澡、讀書、讀報紙，為阿麗西亞化妝、扎頭發(fā)，在陽光充足的時候還會帶她到外面曬太陽，并貼心地為她戴上太陽鏡。阿麗西亞喜歡舞蹈與電影，貝尼諾便去看舞蹈與電影，試圖在喜好上接近阿麗西亞。
　　如同對待一個正常的人那樣，貝尼諾每天都與阿麗西亞說話，為她講述自己一天當(dāng)中的經(jīng)歷，希望可以通過不斷地說話將阿麗西亞喚醒。貝尼諾這一做就是四年，四年里每天都是如此。而在同一護理院的另一個與貝尼諾幾乎有相同處境的□人馬克，對貝尼諾每天對著阿麗西亞說話的行為并不理解。馬克所愛的人莉迪亞是一位少有的女性斗牛士，因為一次意外，被瘋狂的牛撞傷，也成了植物人，只是馬克并沒有像貝尼諾那樣整日訴說。故事的最終，阿麗西亞奇跡般地蘇醒過來，而莉迪亞則在漫長的沉睡中離開了人世。
　　看起來，似乎是貝尼諾無私的愛喚醒了沉睡的阿麗西亞，但這長達四年的訴說真的是愛嗎？貝尼諾的確在阿麗西亞的床邊守了四年，在這四年當(dāng)中他不斷地向阿麗西亞介紹周邊的□化與自己的瑣碎經(jīng)歷，可阿麗西亞并沒有給他任何特殊的回應(yīng)——畢竟阿麗西亞是一個無法表達自己、無法感知外界的植物人。面對一個“失語”的女性，貝尼諾四年來的訴說實際上并非面向阿麗西亞，實際上是面向貝尼諾自己，是他對自己的訴說。
　　而長達四年的堅持帶來的感動，與其說是阿麗西亞的感動，實際上則應(yīng)當(dāng)是貝尼諾的一種自我感動。如同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所寫的那樣：“眼淚的存在是為了證明悲傷不是一場幻覺�！必惸嶂Z的堅持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對阿麗西亞的愛不是短暫的心血來潮。對一個人的愛我們可以放在自己的心里，這個時候愛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是我一個人的緊張與哀傷，是我的期待與落寞�？墒钱�(dāng)自己的愛意表達出來時，愛就成了兩個人共同參與的冒險，絕不是一個人就可以完成的。將自己的愛意說上一萬遍，將自己的愛意表達一百年，倘若沒有對方所做出的回應(yīng)，那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單人戲劇。
　　的確，當(dāng)我們在傾訴自己對某個人的愛意時，盡管看似每一句話都是為他而說，但我們所表達的無非是自己的欲望與需要。
　　貝尼諾言語的傾訴與每日對阿麗西亞的護理，表面上看是他在向阿麗西亞全面地敞開自我，表達對阿麗西亞的愛意。但是缺少了阿麗西亞的回應(yīng)，忽視阿麗西亞的回應(yīng)，無私的付出最終也可能會導(dǎo)致病態(tài)的瘋狂。所以我們看到，貝尼諾在阿麗西亞身為植物人的時候強奸了她，使她懷孕。即便最后阿麗西亞在產(chǎn)下一個死嬰之后蘇醒了過來，但是貝尼諾的行為仍然不可以被原諒，原本的愛也□成了赤裸裸的傷害。
　　在尼古拉斯·凱奇主演的一部影片《天使之城》中有這樣的情節(jié)：女主角拒絕了身為天使的尼古拉斯·凱奇的愛，轉(zhuǎn)而與一個平凡的人類相愛并結(jié)婚，理由就是天使沒有感官，天使沒有辦法感受到來自人間的一切感覺，沒有辦法感受到愛人的撫摸與觸碰。這就像是在《對她說》中所發(fā)生的一樣，不在意對方的反饋，不在意對方是否應(yīng)答，只是自己不斷地傾訴，不斷地向?qū)Ψ奖磉_我們自己，這樣做看似是在無私地付出，實則是對對方的無視與不尊重。眼淚的存在是因為傷心到無法自己，而不是為了向自己、向他人證明此刻的悲傷不是幻覺，同樣的，語言的存在、話語的存在是為了交流兩個人的心，而不是單純?yōu)榱税岩痪湓捴貜?fù)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