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共計60篇, 從不同側(cè)面著力描寫上海女人的亞文化, 包括她們的情愛觀、時尚觀和生活態(tài)度等, 力圖描述這一普遍性之外的特殊性, 探究其中的社會文化形塑力量。
《上海女人》16 歲
——2023 年新版自序
《上海女人》第一版出版,是 2007 年。
我估摸到會有讀者喜歡的,但是完全沒有預(yù)料到熱銷的程度。出版時正值上海書展,《上海女人》還在印刷廠裝訂,只有百來本應(yīng)景。簽名售書手還沒有活動開,書已經(jīng)沒有了。之后一直好銷,還上過暢銷書榜單,而后又成了長銷書。經(jīng)歷過初版和再版,數(shù)度脫銷,八次印刷。
2023 年春節(jié)過后,有讀者去圖書網(wǎng)站搜《上海女人》,下單失敗,去出版社買,空手而歸,最后托朋友請求我個人援助。我也只剩下十幾本了,很舍不得送出去,送一本,就少一本。
幸好,《上海女人》將再次開印。距首次出版,16 年了。
一個女人,16 歲是花季;一本書,16 年后,是很老舊的書!渡虾E恕16 年后,再添新版本和新封面,可謂“老樹(書)新枝”,我自然竊喜。《上海女人》沾了上海女人的靈氣,16 歲了,尚有幾分動容。
寫上海女人的書不少,作者基本是女性,不過“馬語版”的《上海女人》,似乎不輸給女作家。于是常有人問我怎么會寫出上.1.海女人來的。
我自嘲式地解釋,中國有句老話,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能夠最貼切寫出上海女人的,不是上海女人,應(yīng)是上海男人。
回想起來,我曾經(jīng)為是否寫《上海女人》長考了半個月,才接受了出版社的邀約。我翻了不少寫上海女人的書,像是寫得差不多了。我要去尋找新意,尋找足以落筆的空間。當然,找到了。 專屬于上海女人的優(yōu)美,和上海女人自我得意的優(yōu)美,我有我的理解。我有寫作沖動了。
接受了稿約,我用三個月醞釀搜集資料,而后是滿負荷三個月寫書。15 萬字的書,分配到每個月,是 5 萬字,每個星期 1.25萬字。彼時我還要上班,不可能天天寫。我對自己下了軍令狀,一坐下去至少 3000 字……那么多年過去,分明還記得當時的苦,卻是再也吃不了二遍苦了。
總算是有不錯的結(jié)果。
16 年來,很多次有女性讀者和我交流,在《上海女人》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者說,看到了她母親的影子。
影子是什么?在哪里?
還是在《上海女人》出版后不久,在一次文化界茶話會上,會議主席朱爍淵一番盛情,要我談?wù)劇吧虾E恕。那天有眾多文化界大家在場,我不敢放肆,也無法推卻美意。恰好曹雷坐在一側(cè),倏忽間我有了意外的談資:如果要贊美一下曹雷老師,什么詞匯最合適?肯定不僅是美麗漂亮,更不是嗲作之類,而是有更高境界的贊美。我要用我在《上海女人》中提煉的一個詞來贊美曹雷:“適宜”——曹雷老適宜額。
“適宜”是上海女人的專屬之優(yōu)美,是上海女人自我得意之優(yōu)美。山東人可以爽,四川人可以辣,上海女性以適宜為尊。我對曹雷的這番贊美,獲得了滿座掌聲,是認同我對“適宜”的發(fā)現(xiàn)和提煉,更是對曹雷適宜的喝彩。曹雷也欣然接受。不過她和我討論,到底是“適宜”還是“適意”?我也曾在“適宜”和“適意”間選擇,都有道理。最終,我是在“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中,找到了視角的依據(jù)。適宜是主體的散發(fā),適意是客體的感受,蘇東坡寫的是西湖主體的適宜。
很多朋友和讀者對我在書中提煉的適宜,很是贊賞,卻也是問我,你是怎么提煉出來的?很多人分析,因為是生在淮海路住在淮海路,我才把上海女人寫得這么貼合。我未否認,當然有些許因果關(guān)系的。后來某次聚會,有朋友再次強化我與淮海路的情結(jié)。朋友是真意,我卻不領(lǐng)情了。喝了酒,口氣也大了。我說,淮海路確實很重要,但是住在淮海路的人多了,文章寫得好的人多了,為什么別人就沒有寫出《上海女人》呢?
還有什么更重要的原因?也因為是喝了酒,我才會敞開內(nèi)心地回答,和我母親有關(guān)。很多女性讀者在《上海女人》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其實,我看到的第一個影子,是我母親。書中寫到在淮海路大方布店母親和營業(yè)員切磋零頭布大小,是我兒時親眼所見,母親夏夜在曬臺上聽評彈,也在我視線和聽覺之內(nèi)。母親的生活態(tài)度和待人接物,是我寫“上海女人”的底本元素。
書出版后,我送給母親一本,沒有說母親之于我這本書的重要,說不出口的。母親自然開心,也沒有過多的話語。我沒期待母親讀我的書的。八十多歲了,看報紙都吃力,要把十幾萬字的書看一遍,為難母親了。
或許,畢竟是兒子的書,還反響不錯,母親開始看了。老花眼鏡已是不濟,還要加持放大鏡。有時候我下午回家早,天未暗,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弓了背,湊在茶幾前,手持放大鏡,一行一行地“掃讀”。
終于把書看完的那天晚上,吃飯時,母親輕松地嘆了口氣:總算看好了,交關(guān)吃力,眼睛吃力,手吃力,背也吃力。母親沒有夸獎我寫得好,只是說了句,嘎(這么)厚一本書,全是開夜車開出來的,不要太吃力了。好像就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就這么過去了。我承襲了母親的性格,不擅長很外在地表達好感,心里卻是明白的。
后來,我是聽我表姐說到了母親對這本書的喜歡。表姐她們十來個人來看望母親,母親指著客廳書柜上一排《上海女人》說,這本書我可以做主的,你們喜歡,每人拿一本去好了。表姐告訴我,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很是自在。
我寫的母親和母子關(guān)系,是很普通、很市井的上海人俗常日子,書中的影子,疊合了許許多多上海女人的影子。
我沒有想到過《上海女人》會很熱銷,就像我也沒有想到它會成為我寫作的一個風向標。在《上海女人》之后,“上!眱勺殖闪宋业闹饕獦撕灒吧虾H壳敝渡虾V圃臁贰稙槭裁词巧虾!贰渡虾7执纭,還有《上海路數(shù)》,還有 2023 年的新書《上海歡言》,都是由“上!惫诿贿@些年我或者參與或者策劃的社會文化活動,大多也是由“上!陛椛溟_去的。不經(jīng)意間,《上海女人》鋪設(shè)了我這 16 年寫作和社會文化活動的線路。
重讀 16 年前自己寫的書,有些章節(jié)和內(nèi)容,至今感嘆,也有些許彼時的情節(jié),和當下的生活不再相合。我完全保留而不做改動。因為這是上海的“痕跡”。
我曾經(jīng)猶豫是否應(yīng)該“離開”上海,更有師長和朋友期待我把這么多的上海元素寫成長篇小說。我動心過,但是長篇小說是一個多維空間,我眼高手低,終不敢落筆。況且上海既是我最熟悉的,也是最值得寫的,是我輕舟漫步的閑適,還沒有從上海兜出來。
寫這篇序言時,收到了上海大學出版社寄來的英語版《上海女人》,英語書名直截了當:SHANGHAI WOMEN。我根本不會去想這本書會有多大的文化傳播能力,宏偉的大事輪不到我去做的。我只是將此看做一只很小很小的風箏,飄著,風箏的名字叫做“上海女人”。
英語版《上海女人》謀劃翻譯多時,終于出版,和新版《上海女人》并無時間上的約定,卻是無意中形成中英文的二重唱。
2023 年 3 月 22 日
我寫《上海女人》
——2007 年初版自序
寫《上海女人》?有五六位作家朋友一致推薦,非馬尚龍莫屬。在文新大樓 43 層的頂層咖啡座,我聽到了這個令我稍感意外的傳言。老朋友朱耀華嘿嘿笑著,他后來是《上海女人》的責任編輯。
那是 2006 年 11 月底的時候。從 43 層看地面的路人,男女莫辨,但是上海女人在我的心里,是一個很清晰的形象。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寫過一些有關(guān)上海男人和上海女人的文章,對上海女人的觀察和判斷,是有些心得的。
任何有人的地方都會有女人。上海女人在女人的意義上,在臉型、肢體的特征上,本沒有分外妖嬈,但是上海女人,很容易被當作談資,沒有一個地方的女人,會像上海女人一樣具有長久的可談性。這一份待遇,幾乎就是殊榮了。那是因為,“上海女人”是上海的女人的緣故。隨著上海這座城市越來越具有品牌意義,“上海女人”也具有了符號的意義,這四個字會傳遞出約定俗成的聯(lián)想,會勾勒出社會認同的畫像;一些特有的詞匯、神情和物質(zhì),會很自然地包含在聯(lián)想和畫像中!吧虾E恕蔽幕系姆栆饬x,使多少部小說、電影、電視劇,都以上海女人作為主角,關(guān)于上海女人的社會學討論會也常有聽聞。
也正是上海女人的符號意義,激發(fā)了我寫《上海女人》的沖動。關(guān)于上海女人的聯(lián)想似乎已經(jīng)很完整了,上海女人的畫像似乎也已經(jīng)很清晰了,對“上海女人”似乎有了教科書一般的定義,尤其是在一些時尚式的懷舊中,上海女人成為一種模式被固定下來:旗袍,嗲,作,咖啡,搓麻將,跳舞……好像上海女人就必須是這樣。曾經(jīng)有一位不諳上海生活的外地朋友,接受了模式化的信息傳遞,下結(jié)論說,上海人這一百年里都是穿羊毛衫的,因為上海女人是不會結(jié)絨線的,結(jié)絨線的都是鄉(xiāng)下女人。
有許多關(guān)于上海女人的聯(lián)想和畫像,是不很準確不很正確,甚至就是很不準確很不正確的;上海女人在被誤讀,上海女人和上海的女人,應(yīng)該是同一個概念,但事實上經(jīng)常不是。最主要的,大約就是上海女人的優(yōu)雅和閑適,被失當?shù)胤糯,以至真正屬于上海女人的特質(zhì),常常被忽略不計。
當然也會有反向的聯(lián)想和畫像。如果說旗袍是上海女人優(yōu)雅的象征,那么穿了睡衣滿街跑恰是上海女人庸俗的寫真。很少有人去推理旗袍和睡衣之間的生活邏輯關(guān)系,梳理睡衣和弄堂之間的生存因果關(guān)系。
我寫《上海女人》的沖動,是來自對“上海女人”的辨析和還原。我想要還原的,是上海一百多年歷史對上海女人的外動力,是上海女人自身的內(nèi)動力,是上海女人與上海男人之間的互動力。這既是抽象的背景,也是具象的生活空間。比如,所有的地域都會有貧富的差別,唯獨上海會以上只角下只角來界定,上海女人的命就在上只角和下只角之間徘徊,上海女人的運就在黃浦江蘇州河中流淌,上海女人的生態(tài)、心態(tài)、姿態(tài)、形態(tài),就在每一個十字路口發(fā)育。
身為上海的男人,我是上海女人最近距離的觀察者。我把《上海女人》一些章節(jié)發(fā)在了自己的博客上,許多認識和不認識的朋友驚訝于我的觀察、我的記憶,驚訝于我對上下幾十年上海的融會貫通。書稿完成后,甚至我都驚訝于自己,在幾個月內(nèi)怎么就匯聚起這么多的上海女人點點滴滴的細節(jié)。唯一的解釋,因為有上海女人,才會有這么浩瀚的點點滴滴,才會讓我為之怦然心動。
有人據(jù)此說我是老克勒,我當然不是。無論是老克勒所需要的年紀,還是老克勒所需要的殷實家境,我都遠遠不配,也沒有想要般配過。只是在淮海路居住了幾十年,略有所見所聞所想罷了;春B芬郧笆怯行┰S老克勒的,那只是很少的一些人,更多的人是最尋常的男人與女人。至于我,在看得到老克勒的時候,僅僅是小赤佬而已,在淮海路背了書包奔來奔去,頭上像蒸籠一樣在冒汗,一不小心倒是撞在了某個老克勒身上,被人家罵了一句小赤佬。這一點不是自謙倒是得意,因為老克勒看到的,是老克勒自己,小赤佬看到的,是所有的人。
2007 年 6 月 10 日
2023 年 3 月 23 日稍作文字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