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以現(xiàn)在(2069年-2075年)和過去(2014年-2015年)兩條并行的時間線交織敘事,融合口述、訪談、自白、時事評論等多種形式,在虛構的歷史維度上,通過L及他的各位同學在時代轉(zhuǎn)折點上的個人行動與其境遇,展現(xiàn)了21世紀世界青年一代的境況,及個體與現(xiàn)實、歷史的對峙與妥協(xié),書寫了在混亂時代縫隙中的“水下之人”。
★ 90后牛津青年學者呂曉宇跨界*部小說,回望“我們這一代”之作。
一個極具開放性和私人性的獨特文本。一部尋找和記憶之書。一曲關于友誼、青春、成長和理想的挽歌。一部獻給世界青年的未來之書。融合偵探解謎、政治理念、科幻元素、歷史解讀于一體,展現(xiàn)了作者跨越東西方的廣闊視野、淵博的學識和極強的文體駕馭才能。
★ 如果不再講述,我們?nèi)巳硕际恰八轮恕薄?br />
那些消失的、被遺忘的、淹沒的、漂泊的人,經(jīng)過講述,再次被發(fā)現(xiàn)。一切的未盡之處,構成了我們存在的證明。
★ 我們?nèi)粲兴,我們無所依憑!拔覀兊纳鳛樾掖嬲,不斷地被審視。”
失蹤者的生命遺痕與幸存者迥異的命運彼此交錯,再也沒有一塊安全之筏,能讓我們抵達彼岸。
★ 一部尋找和記憶之書。
穿過記憶風暴,游走在歷史的褶皺里,不斷尋找、重訪,試圖找到一條喚醒真相的道路,完成對不可紀念之物的紀念。
★ 一個極具開放性和私人性的獨特文本。
口述、訪談、新聞報道、獨白、時事評論、詩歌……多重語體結(jié)構并置,打破虛構與非虛構界限,以文學書寫最大程度迫近混亂時代縫隙中的“水下之人”。
★ 一曲關于友誼、青春、成長和理想的挽歌。一部獻給世界青年的未來之書。
海外求學的熾烈,真理的探索、愛的狂熱,友誼破裂的哀傷,成長的痛苦,志業(yè)的選擇……命運分出的不同岔路,終會在未來匯合。面對不同國家和族群,面對21世紀人類共同困境,唯有聯(lián)結(jié),才能創(chuàng)造新的可能。
事先說明
怎么講這都是一本奇怪的書,奇怪的開始,奇怪的結(jié)束。書的起源是2069年在牛津圣安東尼學院做訪問學者的夏天。那年的夏天奇熱,和往年的英國很不一樣。老碰上能源緊張的斷電,空調(diào)也沒什么用處。我到了圖書館,把外套脫了,只穿背心和褲衩。除了偶爾寫論文的學生,倒沒什么打擾我的人。戰(zhàn)后的大學安靜和沉悶,和我上學時熙熙攘攘的氛圍完全不同。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學生,一天悶在自己的隔離房間里干些什么。即便我穿得很少,就差光背了,汗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讓人想起在德里的夏天。每到中飯,吃過自帶的營養(yǎng)劑,我就會到地下藏書閣去轉(zhuǎn)一圈。地下室保留了戰(zhàn)前的模樣,據(jù)說它當年還被當作是臨時的防空洞,救下了三四個學生的命。它是學院里唯一沒法用電梯的地方,要繞一圈狹窄的銹鐵樓梯,走下去。書架緊緊挨在一起。要是找書,就轉(zhuǎn)動上面的手柄,地板和書架發(fā)出吱吱的聲響。簡直是一個老古董,被時間拋棄的機器。他們試了很久,也沒裝上電梯。要是碰到腿腳不便的學生要查書,圖書管理員便下樓親自拿取,爬得氣喘吁吁,一嘴不滿的嘟囔。我很久沒有聽到真人的抱怨和罵罵咧咧了。戰(zhàn)后大家習慣了沉默?傊,我下來并不是為了找書,只因為這里是午后最涼快的地方。我翻一些發(fā)黃和散著霉氣的舊書、舊地圖,打發(fā)一個小時,然后重新回到案頭。
L的日記,就是夾在舊書中的。這個稱呼和叫法其實都不準確。L,是扉頁上留下的名字。當然,事后我弄清了作者真名,但為了隱私起見(我沒有辦法征得他的同意),也因為我資料庫是以L命名,便沿用了這個稱呼。叫這東西“日記”不太準確。因為上面沒有確切的日期,更不像是每天固定的更新。它是流水賬、筆記、評論、小說片段的集合,算是一本“手記”吧。我猜作者意外把它夾入書中,想日后來取,本子沒有寫完,看上去戛然而止。本來,我翻了幾頁便把它放了回去,但也不知道為什么,那紙上的東西,一直在我腦海里翻來覆去。一夜未眠后,我第二天一早去了圖書館,把它翻了出來,拿回住處。此后連續(xù)數(shù)夜,我把它從頭到尾讀完。大家都有一窺他人隱私時的興奮,發(fā)現(xiàn)暗戀之人僅對自己可見的收藏,像專門為你開一扇門,進入他人內(nèi)心的捷徑。但我對這本手稿,又不是簡單窺探癖那般沖動(或許這是我自己的借口)。我先把它作為史料,后來又把它作為謎題。再后來,和曾經(jīng)存在過的人有了聯(lián)系,甚至讓我一度相信,這本書就是特意留給我的。逐漸,對這本書的興趣,超過了我對于本身研究的興趣(太空旅行倫理史)。結(jié)束訪學后,我便把這本書帶在了身上。
此后六年里,我的部分研究變成了這本陌生人的手記。我嘗試去尋找這本書中記錄的事件和人物,跑去了不少在戰(zhàn)前繁榮一時而如今被人忘卻的地方。除了去世的,我見到了書中寫到了絕大部分人,立馬可以把他們和書中的描述聯(lián)系起來,這讓我?guī)锥雀袊@不已。遺憾的是,直至今日,我也沒能發(fā)現(xiàn)作者的下落。我采訪的人或是不知曉,或是不愿意透露他的蹤跡。他們欲言又止的神情讓我懷疑。大家為什么不愿談及L的所終呢。他們對其描述也矛盾重重。即便考慮到年歲已久,記憶難免模糊不清,這樣的鴻溝也讓我懷疑:他們說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至于我自己,因為這本書,有了種種意料之外的遭遇,被安全機關審查了兩次,還短暫了坐了一回監(jiān)獄,但所幸,我每次都僥幸逃脫。我對這本書的態(tài)度來回搖擺,一段時間把它當作是惡兆,一段時間當作是護身符,三次從垃圾桶里把它找回來,還因此平生第一次打了人。就當我認為自己的命運已和這本書緊密相連,不再可能分開時,它突然在十一月的一天清晨,從我的桌子上消失了。我消沉恍惚了數(shù)周。所以讀者面對的材料,僅是我書中收錄和摘拆的部分,原書已無處可尋,死無對證。沒有什么能證明原書的存在和我以下內(nèi)容的真實了。
呂曉宇,1991年生,湖北武漢人,青年作家、學者,英國牛津大學博士,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研究員,曾供職于聯(lián)合國,從事沖突協(xié)調(diào)和國際發(fā)展的工作。現(xiàn)任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國際沖突、國際關系理論、全球人類學。長期進行評論和非虛構寫作,作品見于《單讀》、《小說界》、洛杉磯書評中國頻道、《三聯(lián)生活周刊》、澎湃新聞、《衛(wèi)報》(The Guardian)、《外交家》(The Diplomat)等。2022-2023博古睿學者。出版有《利馬之夢:曉宇的拉美筆記》。
目錄
事先說明
1 (2014年9月) 共產(chǎn)廚房 The Communist Kitchen
1.1 (2069年9月)
1.2 (2069年9月23-24日,墨西哥城)
2 (2014年10月)流放在北方 Exile in the North
2.1 (2069年12月)
2.2 (2069年12月15日,牛津)
2.3 (2024年1月)
3 (2014年11月)露西之死 Lucy is Dead
3.1 (2070年3月,2073年4月)
3.2 (2070年8月23日,達累斯薩拉姆)
4 (2015年12月-1月)河中央 In the Middle of the River
4.1 (2071年4月)
4.2 (2071年5月4日,巴蘭基亞)
5 (2015年2月)你不來嗎 Aren’t You Coming
5.1 (2072年2月)
5.2 (2072年2月29日,貝魯特)
6 (2015年3-4月)羞恥 Shame
6.1(2016年6月)
6.2(2073年4月,開羅)
6.3 (2014-2028)
7 (2015年5月)我的甜李子 My Sweet Plum
7.1 (2074年7月)
7.2 (2074年7月7日,丹老群島)
7.3 (2074年10月18日)
8. (2015年6月)爭渡 Punters
8.1 (2075年11月2日)
1.
只要你的護照沒什么毛病、只要你的國家是個正常國家,你登上飛機,親友就在那一端。邊界是假的邊界,邊界是虛妄的,邊界就是被用來刺破的,你能理解嗎。那時候的邊界現(xiàn)在看來是假的,它被認為是即將過去和消失的,不過是提供小打小鬧和拌嘴的主題而已。人們和所謂的邊界感調(diào)情、戲耍、做愛,借此認識對方。
2.
即便如此,我還是從那些對話里受益匪淺,他成功地說服我擺脫了對歷史觀的迷戀,去用嶄新的眼光看待正在發(fā)生之事。這不是說我們面對的全新之物,而是說如果我們要做到和過去不一樣,就要發(fā)現(xiàn)要百分之一的變化,占據(jù)主動,領導細微的變化,把那個變化的所屬權變成自己的。這不是他說的,這是我的理解,這成為了我的方法。我在戰(zhàn)爭中明白了,沖突是所屬權的斗爭,所屬權的再分配,你要是忘不了你想擁有的,就沒法阻止戰(zhàn)爭。
3.
我們的狀態(tài),說明系統(tǒng)已經(jīng)出了問題。每個人又十分堅信,這是他們的個體問題,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缺陷,要去自我提高和優(yōu)化。每個人懷有一份僥幸,覺得自己能成為系統(tǒng)里的獲勝者,一個偌大的仿真積分游戲。可笑是不是,大家都怪自己不夠好。想起來我們受得洗腦可真夠徹底的,還是以自由的名義。要是懷著一點浪漫和熱忱,就要經(jīng)受被拋棄的恐懼。人們會說,你看,大好的前途生生地被弄砸了。而我,已經(jīng)算是玩砸過一回,好不容易又爬起來的。我發(fā)現(xiàn)比藥品酒精和暴力更危險的東西:主流價值。
4.
我從離開牛津就沒見過他了。你為什么要找他?哦哦,原來這樣。我想他是有些特別,在當時我以為會見到更多和他的一樣的人,但事實上沒過多久,那種人就銷聲匿跡了。我不知道我能幫你多少。你不介意我坐下來說吧?謝謝。我的腰椎不好,它總是發(fā)出響聲,肩膀也酸,胳膊抬不起來。我沒有打過仗,身上的毛病卻比愛德還多,你說世上是不是永遠存在著匪夷所思的不公。L和我不熟,你說他寫到我,我還有點驚訝,當然,也驚訝有人對我們那一段時間的歷史感興趣。歷史?我竟然不自覺地用了這個詞,看來我們已成為過去,離化石也不過是一步之遙。那時候,我們都很年輕,充滿氣力,又十分迷惑,到處亂撞,像是要找一條路子。
5.
總之,我記得茶很糟,盡是木屑和紙板的味道,也沒有可以扔茶包的地方,一直泡在杯子里,像在那里發(fā)酵。我們就這樣聊了一個下午。本來的氣氛很好,直到他說了一句:看到你這個樣子,真是好多了。看到你這個樣子,真是好多了。(她沉下頭,把這句話重復了一遍。)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明白這句話沒什么惡意,他也不可能是出于惡意說的這句話。但當時聽到的時候,不知什么東西深深地扎刺了我,也許是優(yōu)越或是教育性的口氣,好像是東亞父權的長輩的口中說出的話。我知道這么說是不公平的,但當時的一剎那就是這么認為。他的一句話把我的創(chuàng)傷全勾起來了,如同把茶杯底濕答答的腐朽的茶包撈起來了。(她說到這里時禁不住握緊了手。)那些拋棄你的訓斥你的親屬,把你弄得遍體鱗傷了,然后你沒有力氣繼續(xù)哭泣的時候,他們說,看到你這個樣子,真是好多了。那些讓你對自己身體產(chǎn)生焦慮和懷疑的宣傳,把你折騰得毫無信息,等你短暫恢復理智的時候,他們說,看到你這個樣子,真是好多了。那些把你視作隱形的任意使喚的聲音,等你哪一天開始勇敢地說話時,他們說,看到你這個樣子,真是好多了。你明白嗎,他們憑空挖了一個坑,把你推進去,等你氣喘吁吁地快要爬出來的時候,他們在一旁拍手鼓勵,祝賀你取得的成就并且“重歸正途”。不能怪L,他最多也就是被當時的社會附身了,說出了那句把我驚醒的話。我決定自己不再需要家人了、男人、酒精、藥品了,我要指出那個深坑的存在,攔著人不要往里跳,把在里面的人拉出來,再把這個坑填上。(她的語氣和表情恢復平靜,手也松了下來。)
當時,我們的對話就此打住了,我說不去吃晚飯了,在門口和他輕輕擁抱、道別。兩天后,我便回到香港,開始我的田野工作了。所以后來呢,請你告訴我,你找到他了嗎。
6.
亞歷山大問,這句話是誰說的來著。我說,好像是葛蘭西。亞歷山大說,你真乃馬克思主義者。我說,還談主義,這么二十世紀的話題。亞歷山大說,我們不一樣,我們可以隨時回去。比如你,回到中國;比如我,回到墨西哥。過去的人,在這樣的時候,只能逃離或是留下。我的曾祖父在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時移民墨西哥,他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結(jié)了兩次婚,哥哥弟弟都死在了內(nèi)戰(zhàn)。當時他離開的時候,請求他的父親一起走,父親說,我乃一古樹,汝知老樹異土何哉,殆矣。他再沒能見到父親一面。我說,你曾祖父還回去過嗎。他說,回去過,但回到的是記憶的廢墟,不是故鄉(xiāng)了,連鬼混都不認得了。我說,你覺得我們也要面對一樣的抉擇嗎。他說,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對岸可以游過去,都擠在這河中央呢。像馬可這樣的就是嘗試過河、差點淹死的,所以我們要拉他一把。
我們真的把他救起來了么?這樣想讓我們欣慰,覺得做了喝酒是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善事。回去的路上下了霧。這幾天總是下霧。早上白茫茫,依稀辨出教堂塔尖,夜晚時分更濃,只剩路燈車燈,霧隔離了光,萬物成影。來往的人,剩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辨不清年齡與性別。走著走著,不知身處哪個時代。一場大霧,人回到錯落的時空里。我期望碰到其它時代的人,他們在大霧里穿過,認不出模樣,就像我認不出當下的任何人。路燈下的霧暈,一絲一縷地呈獻,走一步,光線就向下轉(zhuǎn)動一格,步伐快慢,轉(zhuǎn)動自主。當我完全地走過,光線繞燈心順時針地轉(zhuǎn)了一圈。霧這般對待光,對待時間也得心應手。翻手為云間,顯然易見的隱去,難見蹤影的浮現(xiàn)。霧中的念頭,隨呼出的氣,融在頭頂一片不見光的夜空。
7.
失去空間,家族要怎樣生存,這不是現(xiàn)代的問題。不斷遷徙中,留下世代的印記,層層疊疊的化石,積壓在泥土之下,和祖先的記憶混作一團。他說,你知道后來發(fā)生在努爾人身上的事吧。我說,他們把飛灰涂在額頭,加入蘇丹內(nèi)戰(zhàn),要把丁卡人趕出領地。第二次蘇丹戰(zhàn)爭中,四萬多流散或是失去父母的努爾和丁卡孩子,他們被稱作蘇丹的遺子。他說,他們多數(shù)成了難民。去了美國或是歐洲,被收養(yǎng),被寄養(yǎng)。我說,不知道自己親人的生死,無法哀悼。心理學的說法是“若有所失” 。我喜歡這個詞。我們長居在外,不就是這種感受么,失去了什么,又說不上來。畢竟親人還在,繼續(xù)生活著,還有再見的可能。但這個可能,也沒促進你返鄉(xiāng)相見。他頓了一下,緩慢地像是試探地說,我們當時在英國,不就是像一個家族么?我說,是,我們的確是。
可能那一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們彼此承認共同的感觸。我們失去家鄉(xiāng),成了世界游民,只能在流動中尋找暫時與偶然的歸宿。
8.
娜塔莎和幸子眼里閃著淚光,馬可走到她們身邊,相互擁抱,一起坐下。觀眾沉浸在起伏的情緒里,起初發(fā)現(xiàn)名人的興奮激動跌入演講的緬懷和傷感里,臉上表情處于兩難之間,既不能回到興高采烈,又不能掩蓋惆悵悲傷。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挪了挪屁股,調(diào)整一下坐姿,但誰也不能安分守己地坐在椅子上了。葬禮要結(jié)束了。就在牧師說過了結(jié)語,大家準備起身前往落棺的墓地時,亞歷山大的大女兒一言不發(fā)地走到臺上,她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信封,撕開,抽出一張厚信紙,然后她把嘴靠在麥克風上說,請大家稍安勿躁,我還有一封來自父親的信要讀。她展開信紙,用手碾平,用英文講述:
“親愛的各位,
要是有意想不到的客人出現(xiàn)在我的葬禮上了,大家便能聽到這封信。比起律師公證過的遺囑,這才算是我遺言的遺言。很多職業(yè)都在戰(zhàn)后消失了,唯獨律師這份令人討厭的工作還在。沒錯,我生前可不會這樣講,沒人愿意得罪律師或者醫(yī)生或者牧師,現(xiàn)在我可沒有負擔了,我他媽誰都能得罪不是(因為臟話她對聽眾說了句抱歉)。
遺言的遺言,應該算是我最自由的時刻了。我覺得無所顧忌,卻又無從下手。自由和死亡真是尷尬。朋友們,假設你們有幸在死前和我一樣清醒,你便了解這樣的感受,可不是什么顫栗和釋懷,就只有尷尬。人活著和死去的尷尬。造物主絕對是以諷刺喜劇的方式來制造人生的。你以為窮其一生是為了某種自由,輪到了死前給你,你還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知道我的朋友們有沒有在生前做到了。如果你跟我說你有,我說,成,又多了一個幻想。
如果有意想不到的客人出現(xiàn)了,我真想從棺材里爬出來,再見他們一面。他們都是我這么多年沒見過的人。我不是不該和不少人說句抱歉,哎,可惜我說不出口,太多人了,而且等到遺言的遺言再說這么一句,總有些不太真誠。這封信不是濫俗的死前贖罪那一套。
我該說點什么。
(教堂的大門再一次被推開,像是地上裂開了口子。外面慶祝的聲音更吵了,潮水般一陣陣從裂開的口子涌進來。牛津的人都回了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門口。潮水和風一起進來,教堂就快成了風的城堡,淹沒在喧嘩的潮水里。沒人出現(xiàn)。)
那些說你在死前能見到更大更廣闊事物的言論真是扯淡(她再次為措辭致歉)。我的視覺,聽覺,味覺,都縮小了,縮小到我自己身上,一段具體的時間上。這些自我的細節(jié)變得無比清晰。我只看得見自己的欲望和渴求,它們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你們一定會問,要是讓我回去,會有什么改變之處嗎。沒有。我對那些我心懷愧疚到最后一刻的人說的也是一樣,沒有。因為沒有過去能被改變,我們也不要借什么假設來慰藉自己和他人。遺憾是一種可恥的情緒。只有懷念是正當?shù),同樣記住可恥和可賀可喜的時刻
所以,對于我來說,我只能懷念自己還能感到遺憾的時候,但絕不是遺憾本身。我們還能修正和開放的時候。舉一個比方,以為自己只是短時間落水,頭馬上就能伸出水面,再次呼吸的時候。我們總以為會有大船過來把我們依次打撈起來,或是神秘的力量吸干了水,到頭來這些外界的形象都是幻想。泡在無邊界的水里的時候,就是我們對未來還有期望,對當下還有遺憾,F(xiàn)在想來,不存在什么打撈,要是能不孤單一人地淹死,便是幸事。
我這么說,可不是要拉些陪葬的人一起。相反,我希望我的相識們都能繼續(xù)活下去。越久越好。千萬不要有厭世的心態(tài),因為厭世和此前說的遺憾,都是一類情緒。你想想,就連厭世的前提也是活著。
我有點語無倫次,還有點說教的傾向。這都是將死之人的特征。
我一如既往地愛你們,亞歷山大!
大女兒讀到最后一句啜泣起來,掩面走下來,她的兄弟姐妹們迎上去和她擁抱。棺材合上,釘好,一把土灑在上面。土葬已被禁止,這僅是象征舉措。葬禮上誰也不認識的一群人此時也離開了,他們像是在找誰,馬可和愛德華保持了距離和警惕。蘇珊說,如果L連葬禮都沒來,那他是真的死翹翹了。娜塔莎說,我們要和一張影,你們介意把棺材也放進來嗎。大家都不介意。我說,我來給你們照吧。娜塔莎說,不,你過來充當L。蘇珊說,瞧,我們年輕的L走過來了。
大家找了近處的酒吧,讓老板把私藏的酒都拿出來。愛德華說,怎么,我們要在酒里淹死一回嗎。馬可說,就像他生前說的,總會有比這更慘的死法。我忘記了補充采訪的事,這本是焦點小組訪談的最佳機會。但我僅僅想聽他們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沒有人提及戰(zhàn)爭,一句也沒有,工作也不談及。幸子說,要是放在過去,我們都退休二十年了 。蘇珊說,對,那時候還有工作時間限制,現(xiàn)在真的成了沒有邊界的社會。娜塔莎說,遺憾真是是可恥的嗎。愛德華說,這你要問馬可,他是最有發(fā)言權的了。馬可說,這點上,我和那個混蛋想的出奇一致。愛德華說,那我們舉杯敬一下。他們比年輕人下酒要快,連我也追不上,沒過多久,醉暈暈的。
娜塔莎說,快把L的本子拿出來,再給我們看一眼。我說,好,恐怕是最后一次,之后就難得帶在身上了。我掏出紅色本子,把它放在桌子上。它突然像是一樁展出的烈士遺體。大家注視著未翻開的本子,沉默不語。馬可說,它像是一本航海日志。
我從宿醉里醒來,頭暈眼花伸手去喝水的時候,意識到房間里被整理過了。我的衣服被收起來,散落在桌上的物件整理地按序擺著。天沒亮多久,屋子透著灰蒙蒙的光。窗簾隨風擺動,柔軟地簌簌經(jīng)過地板。在我即將再次入睡之際,我看見桌上多出來的字條,紅色的本子不見蹤跡,而字條上寫四個微小的字:
“水下之人”
我便把它作為了此書的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