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睜開了眼睛，盡管身上蓋著厚重的棉被，可身子依然冷得像一塊生鐵。 你聳動鼻翼，深深吸了一口潮濕陰冷的空氣，但肺就像一個老舊的袋子，似乎沒把多少新鮮空氣吸到體內(nèi)，你還是覺得胸口悶極了，而且渾身上下沒有半分力氣。 你又閉上眼睛，短暫地休息了一會兒，但不適感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愈演愈烈，似乎你的全身都在重新生長——就像靈魂在重新適配肉體。 你忍不住輕輕呻吟起來，喉嚨深處涌出鐵銹一樣的腥味和苦味，讓你覺得腹腔內(nèi)的不再是自己的內(nèi)臟，而是某種吐出惡臭氣息的怪物。 “先生，您總算是醒了�！� 你的呻吟引來了一人，你先聽到了她關(guān)切的聲音，然后看到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慈祥的面容，一張圓臉，滿是皺紋，雙眼向下耷拉，左眼的外眼角下有顆痣，頭發(fā)全白，被她用頭油整整齊齊地梳在一起。 你沒由來地感到一陣惶恐，因為你對她毫無印象，而當(dāng)你試圖回憶時，腦袋便疼得難以想象，大腦中仿佛一半是烈火一半是寒冰，輪番折磨著你，又好似藏著一只長滿觸手的怪異魔鬼，在用力攪動你的腦漿。 “這是什么地方？”你開口問道。 “先生，這里是馮府�！蹦懵牭嚼先诉@樣回答道。 馮府？你對這個名字沒有半點印象。 “哪兒的馮府？” “堯興馮鏡明府上啊。” 不光是馮府，你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你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許是見你面容扭曲，老人關(guān)切地問道：“先生您沒事吧？” 此刻，你已經(jīng)從對話中明白這里不是你家，你應(yīng)該只是個客人。 當(dāng)你問這里是什么地方時，如果這里是家的話，老人不應(yīng)該只是回答這里是馮府。而且看樣子她應(yīng)該是馮府的仆人，一直稱呼你為“先生”——一個不遠(yuǎn)不近的尊稱。 你又注意到老人的口音和自己的口音并不相同，她還特地強調(diào)過這里是堯興，你不禁想到自己莫不是個異鄉(xiāng)人？ 但你不想讓她察覺內(nèi)心的疑慮。你咽下“我是誰”這個疑問，滿是戒心地試探著問道：“我的衣服呢？” “您換下來的衣服就在桌上，沒有動過。”你聽到老人回答，“您要起來嗎？我這邊給您準(zhǔn)備了新衣服�！� 你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麻煩幫我把新衣服拿過來，我要起床了�！� 說著你從床上直起身子，然而剛一起身，便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你只能扶著床沿，盡力不讓自己翻倒在地。 床沿暗紅色的老漆摸上去又滑膩又冰冷，像摸上一條怪蛇，這個想法讓你不寒而栗。 突然你感到肚內(nèi)一陣翻江倒海，俯身在地上吐了一攤酸水。 一只蒼老的手慢慢撫著你的脊背，幫你理順了氣。 “先生，您在床上躺了足足兩天，我給您準(zhǔn)備點吃的，您休息下再起吧。” 無力地躺回床上，朝她點了點頭，此時你腦海中盤踞著三個問題。 ——你是誰？ ——你需要做些什么？ ——你要到何處去？ 沒有任何頭緒，在這異鄉(xiāng)之中，你連自己都失去了。 沒過多久，房門再次開啟，老人端著一個白瓷碗走了進(jìn)來。 “先生，我已經(jīng)把您醒來的消息告訴老爺了。您先吃點東西，休息一下，老爺會在午后見您，給您答復(fù)。” 你聽到老人這樣說，疑惑地問道：“什么答復(fù)？” “我一個老人家可搞不明白你們這些大學(xué)者的事情。” 聽她這樣說，你也一頭霧水。 “先吃東西吧�！彼�把你扶起來，又將碗送到你手里。 久違地，你聞到了一股香甜的氣味，帶著一股酒香。你看到碗內(nèi)臥著兩個荷包蛋。 老人邀功似的說道：“先生您多吃一點，這酒糟蛋最補元氣了，我還擱了好多紅糖�！� 你嘗了一下，發(fā)覺味道確實不賴，盡管你不太習(xí)慣酒糟味，但還是連湯都喝了下去。 肚內(nèi)有食，你感覺自己終于活了過來。 隨后，老人又端來了熱水，供你洗漱。 等老人出去后，你才從被褥里爬出來，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衣服。 在南方，連呼吸的空氣都是冷的。 你哆嗦著將手放進(jìn)熱水里，打濕毛巾。 你將毛巾蓋在臉上，熱敷了一會兒，才將目光移到鏡子上。 望著鏡子，你看見了自己。 親切卻又陌生。 鏡中的你穿著老人送來的衣服，衣服略小了點，貼體，顯得你身形挺拔。 你打量著鏡中自己的模樣，約莫二十七八歲，有著小麥色的皮膚，眼睛深邃，鼻梁高挺，身材高大。由于昏睡了幾日，下巴上已經(jīng)冒出了一些胡茬，臉色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 你根據(jù)自己的膚色分析自己曾長時間在室外勞作或進(jìn)行體育運動。你的右手中指上有一個寫字繭，由此來看，比起毛筆，你似乎更加習(xí)慣用鋼筆或者鉛筆。你覺得自己應(yīng)該接受過西式教育，可能喜好戶外運動。 然后，你又拿起了不遠(yuǎn)處桌子上的衣服，這是你原來的衣服。 桌上只有單衣，但現(xiàn)在可是冬天，你換下來的衣服絕不可能只有單衣。 你拿起單衣聞了聞，一股汗臭味，馮府的人沒有洗過你的衣服，也許上面會留有比較多的線索。 “先生，您好了嗎？”老人在門外問道。 你回答道：“就快好了�！� 你加快了手上的動作，翻找起來，并在單衣上找到了兩個內(nèi)袋，其中一個袋子里有半張火車票，出發(fā)地是鳳天。 你忘記了自己的過去，但還記得一些生活常識和零零碎碎的專業(yè)知識。 鳳天到堯興沒有直達(dá)的列車，如果這里就是你的目的地，說明你在中途換乘過。 你再次試探著問道：“我別的衣服是不是都找不到了？” “是啊，先生。那些人真是小婢生的短命鬼、斷頭鬼！”老人罵了出來，“他們連衣服都扒了，這是要害命。” 南方的冬天雖不像北方那么冷冽，但凍一整夜確實能出人命。 而且，你摸到后腦勺，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個腫塊，輕按下，有明顯的酸痛感。 以你的常識判斷，對方這一下用了大力氣，一點也沒客氣。 你的失憶大概和這脫不了干系。 根據(jù)這些線索，你大致推理出了自己的經(jīng)歷。 ——你從北方到堯興來，也許是投奔親朋好友，也許是辦事。你傾向于后者，因為作為接受過西式教育、身體又足夠健康的青年人，為了自身的發(fā)展，完全可以去臨近的上海謀生，那里的機(jī)會更多。你下了車或者船，但還未抵達(dá)目的地，就被賊人打暈搶走了行李和衣物。 ——你極有可能還有一封信。如果你的身份證件還在，那老人應(yīng)該會將其同你的衣服放在一起，但現(xiàn)在只有單衣，說明你的證件也被賊人拿走了。那你又如何能來到馮府呢，一個堯興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你覺得自己身上必定還有別的什么東西能證明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地。最符合的事物，只有信件了。 大抵是當(dāng)日你被打暈在地，有好心人救下了你，又通過你身上僅有的信件，將你送到了目的地。而那封信本就是給馮府主人的，所以你清醒后，馮府的人也沒還給你。 你出了門跟在老人身后去見馮府的主人，在攀談中，你了解到馮府是個四進(jìn)的大宅子，在堯興城南邊，距離鑒湖不遠(yuǎn)。 馮府的人員結(jié)構(gòu)比較簡單，除了主人馮鏡明外，還有一位小姐馮伊曼，不過馮小姐身體欠佳，從未出過門。 主人家只有這兩位，其余都是下人。一個管家姓徐，大家都喊他徐管家，真名沒人知道。兩個婆子，一個吳媽負(fù)責(zé)府上飲食，另一個就是你面前的陳媽。兩個男仆，一個是徐管家的小侄子，半大的小子，在府里做點跑腿的雜事，另一個是叫長根的農(nóng)村漢子，平時都在府里，負(fù)責(zé)各種體力活，只在農(nóng)忙時會回村一趟。偌大的馮府，就只有這七個人。 你一面附和幾句，一面觀察著四周。 雖然是冬天，但透過半枯的花草樹木，還是能看出馮府詩書世家的風(fēng)韻。 “馮老爺看了信有什么反應(yīng)嗎？”你問道。 “不曉得。”陳媽回答道，“老爺看信的時候我不在邊上。您是不知道那天晚上有多么熱鬧——七八個人浩浩蕩蕩地把您抬進(jìn)馮府�！� “這么多人？”你驚訝地問道。 “就差敲鑼打鼓放鞭炮了，知道的是馮府來客人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馮府娶親。他們就是想向老爺討賞錢。我可看到了老爺給出去好幾塊大洋呢。老爺還親自替您檢查身體，看了您的傷，囑咐我趕緊把您帶去客房好好照顧。等他看完了信，又讓徐管家給您請了大夫�！标悑層终f道，“您就放寬了心吧，無論信里說的什么事，我看十有八九能成�！� 你面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卻苦惱自己根本不知道信上說了什么事。 你抬頭發(fā)現(xiàn)馮府的院子后面有一個三層的閣樓，與周圍的建筑格格不入。但你沒有多問，因為陳媽已經(jīng)將你帶到了馮老爺?shù)臅�房前�? “先生，老爺就在里面，您進(jìn)去就可以了�！标悑屨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