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在伊斯蘭國占領科喬村一年零三個月之后,我離開德國前往瑞士,出席一個由聯(lián)合國組織的論壇,就少數(shù)民族問題發(fā)言。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講述我的故事。前一個晚上,我和那個安排我發(fā)言的人權(quán)活動家妮斯琳徹夜討論發(fā)言的內(nèi)容。我很想把一切都告訴全世界那些因為脫水而死在逃亡路上的孩子,那些被困在圣山頂上的家庭,那成千上萬被伊斯蘭國囚禁關押的婦女和孩子,還有我哥哥們經(jīng)歷的那場屠殺。數(shù)十萬的雅茲迪人在伊斯蘭國的動亂中受害,而我只是其中之一。我們的整個社會都被瓦解,無數(shù)同胞只能以難民的身份在伊拉克國內(nèi)外避難,而科喬村如今仍然被伊斯蘭國控制。全世界都需要傾聽發(fā)生在雅茲迪人身上的悲慘遭遇。
我們前往瑞士的第一段路是坐火車旅行的,鐵軌旁的樹木模糊成一片,從我的窗前向后閃過。我從小在辛賈爾的山谷和田地中長大,有些害怕陌生的森林,因此很慶幸自己坐在火車上,而不是徒步穿行。不過,這片森林的景色確實很漂亮,而我也漸漸喜歡上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德國人民對我們的到來非常歡迎,我聽說有普通市民專程前往火車站和飛機場,迎接到來的敘利亞和伊拉克難民。我們這些來到德國的難民能夠有機會融入德國社會,而不是游離在主流之外。其他國家的雅茲迪難民運氣就要稍差一些,有些難民歷盡千辛萬苦逃出伊斯蘭國的血腥迫害,卻發(fā)現(xiàn)到達的國家并不歡迎他們。此外還有很多雅茲迪人仍然被困在伊拉克,十分焦急地等待著出國避難的機會。等待對于他們來說,又是一種煎熬。有一些國家完全不接收任何難民,這讓我感到義憤填膺。將一個前來尋找安全地方生活的無辜之人拒之門外,這種行為的惡劣用任何借口都無法搪塞掩蓋。我已經(jīng)決定在聯(lián)合國的講臺上向全世界講述這所有的一切。
我想告訴全世界,對雅茲迪人來說,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幫助。我們需要在伊拉克為持少數(shù)信仰的民眾建立一個安全區(qū)域;我們需要為種族屠殺行為和反人類罪行懲處與伊斯蘭國有關的每一個人,無論是他們的領導人,還是無聲支持他們暴行的普通民眾;我們還需要解放辛賈爾全境;我們要幫助逃脫伊斯蘭國掌控的女性重返社會,并且成為重建社會的力量,同時要將她們遭遇的虐待加入伊斯蘭國的罪狀之中;我們需要在伊拉克和美國的學校教授有關雅茲迪信仰的知識,借此讓世人了解,無論規(guī)模大小,保存古代宗教信仰及其信徒都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我們要讓世人知道,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和持少數(shù)信仰的民眾一樣,雅茲迪人曾經(jīng)為建設偉大的伊拉克付出過很多。
然而我只有三分鐘的時間發(fā)言。那個活動家妮斯琳要求我盡量說得簡潔一些。她在我的公寓里一邊嘬著茶,一邊對我說:你就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就好。這個主意卻攪亂了我的內(nèi)心。我知道,如果我的故事能夠給人留下印象的話,我就得一五一十地將全部真相講出來。我得當著大庭廣眾講述哈吉·薩爾曼對我的強暴,講述我們那天晚上如何驚心動魄地通過摩蘇爾的檢查站,講述我曾經(jīng)目睹過的種種慘劇。然而,我最終下定決心,將我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講述出來。這個決定來之不易,而且回頭來看,也是我人生之中最重要的決定。
我發(fā)言的時候,身體仍然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我盡全力保持冷靜的語調(diào),講述了科喬村被伊斯蘭國占領的始末,以及和我一樣的女孩是如何被伊斯蘭國抓走,充作女奴。我講述了我被反復強暴和毆打的經(jīng)歷,也描述了我逃跑的經(jīng)過。我向當時在場的聽眾描述了我的兄長如何被處決。全場的聽眾都默默地聽著我的發(fā)言,我下場之后,一個土耳其婦女流著眼淚向我走來,她告訴我:我的哥哥阿里也被殺了。我們?nèi)抑两穸紱]有走出他被害的陰影,可我真的不知道你失去了六個哥哥,是怎么挺過來的。
很不容易。我回答道,但有些家庭失去的親人比我們還要多。
當我回到德國的時候,我告訴妮斯琳,只要他們有需要,我可以到任何地方去,盡我所能地提供協(xié)助。我當時還不知道,那是我一段全新人生的起點。我意識到,早在我出生的時候,伊斯蘭國的種子就已經(jīng)在我身邊悄然播下。
來到德國之后,起初我和迪瑪爾都覺得,對仍然困在伊拉克飽受水深火熱的人民來說,我們在德國的新生活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我們倆還有兩個表親搬進了一個有兩間臥室的公寓,搬進來之后,我們在墻上貼滿了親人的照片,他們有些已經(jīng)遇難,有些還留在伊拉克。每天晚上,我都在母親和凱瑟琳的兩張大幅彩照下面入睡。我們?nèi)匀缓茈y接受她們已經(jīng)不在人世。我和迪瑪爾都有很多帶著字母吊墜的項鏈,每一條上都拼出一位遇難親人的名字。我們常常戴著這些項鏈向塔烏西·梅列克哭著祈禱,希望那些下落不明的親人能夠平安無事地回來。每天晚上我都能夢見科喬村,早上醒來卻想起,我們曾經(jīng)熟悉的那個科喬村如今早已不復存在。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永遠無法習慣的空洞感。一個人若是長久地渴望回到一個業(yè)已不復存在的地方,自身的感覺也會變得越來越薄弱。我從事人權(quán)活動工作以來,去過很多美麗的國家,但是我唯一真正渴望生活的地方,仍然是伊拉克。
我們每天都會去上德語課,并且去醫(yī)院檢查身體,確認我們的健康狀況。有幾個人嘗試過德國人提供的心理治療,但是那種治療漫長得讓人難以忍受。我們在公寓里和以前一樣,自己做飯,自己打理家務,自己清掃房間,自己烤面包。不過如今,我們烤面包用的是迪瑪爾在客廳里裝的一臺小小的便攜式金屬烤箱。然而,流亡在外的我們并沒有什么像擠牛奶或者種地那樣真正消耗時間的活計,也不再擁有以前村子里那些關系緊密、觸手可及的鄉(xiāng)親可以說話,因此我們每天都會有很長的空閑時間。我當初剛來德國的時候,一直求赫茲尼讓我回去,但是赫茲尼總是讓我再在德國待一段時間看看。他告訴我,我如今的工作很重要,雅茲迪同胞也都需要我。盡管我們?nèi)匀粺o比懷念著已經(jīng)不在的親人,可是我們終于感覺到,自己的新生活有了新的意義。
我被伊斯蘭國關押的時候,感覺自己在他們面前毫無反抗的力量。如果當時母親被伊斯蘭國帶走的時候,我身體里還有哪怕一絲力氣,都會竭力試圖保護她的;如果當時我能阻止恐怖分子買賣我,強暴我的話,我也一定會奮起抗爭;叵肫甬敃r我踏上逃亡路的每一個瞬間那個沒有鎖的門、那個安靜的院子、在伊斯蘭國支持者遍地都是的貧民區(qū)里住著的納塞爾一家我都不禁感到后怕。如果我當時踏錯一步,等待我的就會是無盡深淵。我想,也許神明之所以保佑我逃出生天,是因為我還肩負著他給予我的使命,因此我下定決心,不會白白浪費得來不易的生命。那些恐怖分子應該沒有想到,我們這些手無寸鐵、軟弱無力的雅茲迪女孩,竟然能從他們手中逃脫,甚至能有朝一日向全世界指控他們的罪行。我們將他們的所作所為公之于眾,借此反抗他們。我每次向別人講述自己的故事,就能感覺到恐怖分子的力量又減弱了一分。
自從那次我前往日內(nèi)瓦發(fā)言之后,我將自己的故事講述給了成千上萬的人他們之中有政治家,有外交官,有電影制作人,有記者,也有無數(shù)在伊斯蘭國發(fā)動侵略之后對伊拉克感興趣的普通民眾。我懇求遜尼派領導人更嚴厲地對伊斯蘭國進行公開譴責,他們擁有足夠大的力量,能夠制止伊斯蘭國的暴行。很多雅茲迪人和我一樣,肩負起了共同的使命,努力平復同胞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讓劫后余生的雅茲迪民族能夠保存生機。我們的故事盡管無比悲慘,但在近幾年的努力之下,我們的敘述漸漸開始發(fā)揮作用。加拿大已經(jīng)決定收容更多的雅茲迪難民;聯(lián)合國也已正式認定伊斯蘭國對于雅茲迪人的種族屠殺事實成立;各國政府也開始討論在伊拉克建立一個收容持少數(shù)信仰民眾的安全區(qū);最重要的是,很多人權(quán)律師愿意向我們提供幫助。雅茲迪人唯一的訴求就是伸張正義,每一個雅茲迪人都為這個訴求而努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