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海將兩只手放在嘴邊哈著氣，眼睛卻不時地四處觀望。和阿城學(xué)校分配的小宿舍相比，顧里的家寬敞多了，新添置了黑白電視、電風(fēng)扇、電話等家電用品，整潔干凈倒是和以前一樣�？吹贸鰜砼笥堰@日子是過得蒸蒸日上，他著實替他們高興。
　　“這日子是越過越好了……把小川送來這里我是做對了。要是當(dāng)初帶著他，不定現(xiàn)在成啥樣了。只是，我這個當(dāng)父親的真是太不稱職了，這幾年自身難保，是一點顧不上小川，把我這醬油瓶子都扔給老哥了�！�
　　“大海兄弟，你這是說啥客氣話哩！小川是個聽話的孩子，能跟他一起生活是件很幸福的事情。”江天吾說完方才意識到了什么，有些尷尬地望著對面的男人。這話不是明擺著說人家兒子好，想搶了做自己兒子嗎？他懊惱不已。
　　好在江大海并沒多想，只是時不時朝著門口張望�！吧┳幽兀俊�
　　“在廚房忙活呢。聽說你來了，正張羅著準備多做點吃的呢。”江天吾解釋得合情合理。
　　“你看……我這兒子給你們添了那么多麻煩，我來還給多準備，嫂子也太客氣了�！苯�大海揉搓著手，著實覺得愧疚。
　　“應(yīng)該的，你看你瘦成啥樣了，多吃點好長肉�！苯�天吾說。
　　“哥，我們爺倆謝謝你們了�！苯�大海說著，這才發(fā)現(xiàn)江小川還沒回來，迫切地問，“小川去倒水怎么還不回來？”
　　“再等等吧，估計沒現(xiàn)成的開水，小川正燒著哩�！�
　　“我兒子就是孝順，我一回來就給我張羅著燒開水咯�！边@個解釋令不明真相的江大海喜不自勝，笑得臉都扭曲成了麻花辮了。
　　江天吾看到眼前的他變得蒼老無比的臉，突然覺得一陣酸楚，站在他的立場確實十分凄涼。但是一想到他回來是要帶走江小川，頓時心里又不自覺堅硬起來。
　　“你這趟回來還準備出去找茹花嗎？”大概覺得這樣冷場很尷尬，江天吾搓了搓手，打破了沉寂。
　　原本沉浸在和兒子重逢喜悅中的江大海瞬間沉默下來，他揉搓著雙手，長久地仰望著天花板，咬牙搖了搖頭。45瓦的電燈泡發(fā)出昏暗的光線，照著他瘦削的棱角分明的臉，江天吾清晰地看到兩行熱淚從他眼角無聲地流出，再被光線折射出細微的光芒。
　　“還沒打算呢……”
　　江天吾安慰道：“別氣餒，季茹花是個好女人，只要她還活著，肯定哪天能找到的�！�
　　江大海眼眶更紅了，怕朋友看到他狼狽的樣子，他低下頭裝作抹鼻涕悄悄擦掉了眼淚。連著做了好幾回深呼吸，終于恢復(fù)到平靜狀態(tài)，說：“但愿吧！”說完苦笑著搖了搖頭，“有酒沒？咱今天不說女人，我和兄弟，還有我兒子又見面了，痛快地喝酒慶祝下�！�
　　“好好，我這就去準備酒�！�
　　江天吾下了炕去拿酒，腳步走得相當(dāng)沉重，他思索著這一邊是失散很久再次重逢的兄弟，一邊是視如己出的養(yǎng)子。這碗水要放平，沒點技術(shù)含量怕是不行啊。
　　抱著這樣的復(fù)雜心情，江天吾足足在外面待了一根煙的工夫，越想越發(fā)愁。這愁勁一上來，煙癮就跟著上來了。他取了一瓶酒單手拿著，又拿了兩包五毛錢的飛鴿香煙。想了想又將飛鴿煙放下，從柜子里取出一條包裝完好的大喜。這煙兩塊五一包，是他出去和家里來重要客人時才拿出來抽的。平常杜玲只允許他抽飛鴿。
　　江天吾拿著煙剛進屋，江大海就跟見了葷腥的餓狼，迫不及待地伸過了手。
　　江天吾瞟了他一眼，索性將整包都塞給他，說：“全拿去，我重新去拿包新的！”
　　“啊，兄弟這太客氣了。我兒子給你添這么多麻煩，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報你，我拿一包就行了�！�
　　江大海推辭著，卻被江天吾給擋了回去。
　　“咱們哥倆還誰跟誰啊�！�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吾兄對我情。此情日后定當(dāng)回報。”這煙一抽上，江大海又恢復(fù)了昔日阿城孤獨詩人的秉性，習(xí)慣性地搖頭晃腦甩出這么一句詩來。
　　江天吾緊抿嘴唇點頭，替自己也來了一根，抬頭就看到江大海半瞇著眼睛，一副陶醉的表情，吞云吐霧。他的目光越來越柔軟，酸澀的，一片潮濕。
　　“好久沒這么痛快地抽煙咯，這沒沾過口水的就是好抽。好煙��！”不經(jīng)意間，看到江天吾正用同情的目光盯著他，立即意識到方才說露嘴了，他難為情地趕緊打圓場，“哎呀呀，別看都是些煙屁股，大城市的就是不一樣，好煙多著呢！”
　　這回江天吾真忍不住快流淚了，想到朋友在外面受苦，將唯一的兒子托付于他，自己卻占為己有，他覺得有些對不住朋友。這樣一想，短時間內(nèi)，舊情和內(nèi)疚又占據(jù)了上風(fēng)，他扯著嗓子喊道：“上菜上酒，倒是動作快點啊。”
　　等杜玲重新拿出一副碗筷擺上飯桌時，情緒已經(jīng)平靜下來。但見到滄桑落魄的江大海，她剛平靜的心又重新波瀾壯闊，忍不住想哭。這回的眼淚不是為小川，更多是為朋友的落魄和凄涼。
　　“大海，瞧你瘦成啥樣了，快多吃點！多吃點！”她把一整盤餃子都放在江大海面前，用變調(diào)的聲音招呼著。
　　“唉，謝謝嫂子！”
　　原本就餓了的江大海，用勁狠狠大抽了幾口，這才戀戀不舍地摁滅了煙頭，不客氣地拿起筷子，作好大快朵頤的準備。
　　“真香！”江大海聞到餃子味嘖嘖贊嘆起來，趕緊夾了一個，蘸了蘸醋塞進嘴里。接著，又剝了生蒜，有滋有味地就著吃起來。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熱湯熱菜地吃過飯了，腸胃的迫不及待讓他忘記了作為一代“孤獨詩人”該有的矜持和形象。
　　江小川過來時，剛好看到他那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樣，心里著實反感，卻又不好說什么，默默地把酒放在江大海旁邊，選擇了離他較遠的位置坐下來。
　　這回江大海實打?qū)嵉馗杏X到了兒子的冷漠和疏遠，很是傷心卻礙于朋友的面子，不得不睜一眼閉一眼，任由心里血流成河。
　　“小川，快給你爸倒酒。”江天吾吩咐道。
　　江小川應(yīng)聲聽話地過去倒酒。
　　“三日不見當(dāng)刮目相看。我兒子多日未見，像個小大人了�！苯�大海自嘲地安慰道。
　　江小川聞到他嘴里一大股蒜和韭菜混合成的怪味，差點背過氣去。他苦笑著別過臉，臉上掛著訓(xùn)練有素的笑容，沉默著并不說話。
　　“兄弟，這酒可是我存了幾年的，咱好好喝酒。喝完了再敘舊，你看如何？”江天吾舉起酒杯，趕緊替江小川解圍。
　　“好好，我們今天好好喝酒。小川啊，等下你替你天吾叔叔倒酒，他可是咱們家的大恩人，你一輩子都不能忘記啊�！苯�大海一口烈酒下肚，加之屋子里溫度高，臉頓時紅彤彤的，說話也多了起來。
　　“嗯，我這輩子都不會的。”江小川話中有話地倒酒。
　　江天吾一飲而盡。
　　兩個大男人就這樣左一杯右一杯喝開了，江小川不記得替他們倒了多少杯。兩個曾經(jīng)自稱酒仙，千杯不倒的大人已經(jīng)暈乎乎地說起了胡話，不會飲酒的江小川也有了頭暈的感覺，似乎是被這烈酒遺留在空氣中的味道給熏醉了。
　　本來只準備了三個人的飯菜，現(xiàn)在多出了個食量驚人的江大海。杜玲又去廚房做了幾道菜，等飯菜都端上來時，桌上已經(jīng)一片狼藉。兩個男人喝得開心，又仿佛回到了從前在阿城飲酒對詩的日子。
　　杜玲招呼江小川下炕去廚房吃飯，扔下兩個醉鬼詩仙，任由他倆折騰去了。
　　狹窄的廚房里，爐火燒得很旺，雖然是大冬天卻暖融融的。杜玲揭開鍋蓋，拿出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燒排骨飯遞給江小川，說：“兒子快過來趁熱吃，這是媽媽特意給你留的�！�
　　江小川饞得咂吧著嘴端了過去，吃了沒兩口突然喉嚨哽咽，傷心不已。
　　“兒子，快吃啊，哭啥哩�！�
　　“媽，我就是太喜歡您燒的飯菜了，想一輩子吃媽媽燒的飯菜�！�
　　“嗯，媽媽一定給小川做一輩子好吃的�！�
　　江小川連連點頭，杜玲背過身悄悄擦起了眼淚，哽咽到發(fā)不出聲。看到杜玲顫抖的肩膀，江小川趕緊扒拉著飯菜，大顆大顆的眼淚順勢落在碗里。
　　晚上，臥室被倆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給占了，杜玲只能和衣在簡陋的沙發(fā)上睡覺。江小川自己睡在小房間里，翻來覆去輾轉(zhuǎn)難眠。那些隱忍沉重的童年記憶，如同夢魘反復(fù)地在腦海里浮現(xiàn)，像一雙無形的黑色大手掐住他脖子，令他壓抑得喘不過氣。
　　半夜里，江小川聽到客廳傳來陣陣小聲的啜泣，分辨出是杜玲的聲音。他穿著衣服悄悄地起床了。
　　透過窗戶，他看到杜玲整個蜷縮在沙發(fā)上哭泣。幽暗的光影下，她的頭發(fā)凌亂，面色慘白，透出不可言喻的悲傷，深深觸痛了江小川幼小的心。
　　他輕手輕腳地開門走進去，在沙發(fā)邊蹲下來，小聲喊了聲：“媽——”對方立即一把將他攬進懷里，她抱得那么緊，仿佛一松手懷里的人就會立即消失似的。
　　“媽，您別哭了！我……我不會跟那個人走的！”江小川伸手替杜玲擦掉臉上的淚水，她抬起頭，悲傷又歡喜地凝視他。他口中的“那個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指的是父親江大海。這些，遠道受挫而歸的江大海是一定不知道的，就算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領(lǐng)，也不會卜卦出3年的時間，他已經(jīng)由兒子口中的“父親”變?yōu)榱恕澳莻�人”。
　　“真的？”
　　“嗯！不論如何我也不離開這個家，我愛您和爸，愛這個溫暖的家。”
　　他肯定地點頭。
　　杜玲又小聲地哭起來：“可是，萬一他強行要帶你走……畢竟，他是你的父親！”
　　“以前那個鎮(zhèn)子的人都說我是野種，那個女人被人說得抬不起頭才離家出走的！外面都說我不是他們的孩子……”江小川越說越傷心，“如果他是我父親，怎么會老是打我？有這樣打自己親生孩子的父親嗎？”
　　“小川，媽……不，阿姨是舍不得你，但你也不能那么說你爸！他一個人拉扯你多年也很不容易！”
　　“您不是我阿姨，他回來您也是我媽。”聽到杜玲改口稱自己是阿姨的江小川，趕緊糾正道。卻不想他越是這樣說，杜玲愈發(fā)悲傷得難以抑制。
　　“孩子，我也想做你媽，有你這樣的好兒子是福氣�！闭f著又開始抹眼淚。
　　“媽……你不明白我的復(fù)雜心情！”江小川慢慢蹲下來，將頭枕在杜玲的微微發(fā)福的小腹上，“只有在這里我才能感覺到家的味道……”
　　他喃喃自語似的小聲說。
　　大雪還未停止，片片飛舞落在窗戶上，母子倆沉默無言。江小川躺在杜玲的懷里，聞到她身上那種熟悉的叫作“母親”的味道，江小川難過而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很小的時候他也曾這樣被一個女人抱在懷里，那個女人身上的味道暖香暖香的，他一度認為她是天使�？墒�，當(dāng)那個女人給了他重重的傷害后，他才明白天使的另一面是魔鬼。
　　江小川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憶。
　　他的身體仿佛跟隨這個男人的到來，一起回到了遙遠的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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