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賽的《圣達飛的旅程》
　　圣達飛的旅程（SantaFeTrail），是因為了美國的新墨西哥州首府而命名的一條商業(yè)性的通道�，F(xiàn)在它已經(jīng)是歷史陳跡了。
　　圣達飛的旅程，是十九世紀初，起于二十年代，迄于八十年代的，成群結(jié)隊，用大篷車來往的，經(jīng)商的美國商人，開拓荒原，往返于密蘇里州的獨立城和新墨西哥州的圣達飛之間的，一條很有名氣的商業(yè)通道。途中，時常遭受到紅色種族的印第安土人的弓箭襲擊，時而他們舉行和談，時而雙方發(fā)生劇烈戰(zhàn)斗，最后乃由軍隊保護車隊，直趨西部而去。
　　但到二十世紀，火車早已通行，汽笛之聲不斷，又有無數(shù)汽車，按著喇叭，奔馳在大路上，喧鬧著，叫囂著。要買路錢的印第安人，也已轉(zhuǎn)移，消失不可見了。
　　這首《圣達飛的旅程》的詩作者是美國詩人維琪·林德賽（VachelLindsay）。他生于一八七九年，在伊利諾亥州的春地（Springfield），死于一九三一年，于詩人的故鄉(xiāng)。兩年后，一九三三年秋，我在北京，翻譯了這首詩，發(fā)表在上海《現(xiàn)代》雜志第四卷第二期。當時還寫了一篇評介文章，同一期刊出，是我的最早發(fā)表的第二篇的作品。下面即是評介文章的摘要：
　　從二十世紀巨人的腹中，產(chǎn)生了二十世紀的新時代的詩人。新時代詩人的歌喉是針對著現(xiàn)代人的情緒而發(fā)的，因為新的詩是面對著現(xiàn)代世界的騷動和狂亂而歌唱的，也是面向了現(xiàn)代人的機械化和精神貧血癥的情緒而朗誦出來的。
　　舊式的抒情，舊時的慰安都已過去了。新的詩人掀起了美國的新詩運動來。林德賽是美國的新詩運動中的詩人。但是他，多少還免不了有點兒懷舊。
　　故林德賽的詩還是講究音韻和格律的。他有現(xiàn)代情緒。但不是現(xiàn)代派。他是在舞臺上，當著千百人的面，而朗誦，而歌唱的。他的有音律的詩，有一種律動的生命，正如風吹動的樹，正如飛揚白沫的噴泉，正如熊熊之春的躍起，字里行間，都有音律存在。林德賽的詩，如有著強烈的交響音樂的結(jié)構。
　　近百年來，詩都成了書本上的藝術了。愛美蓀說：詩有兩類，閱讀的詩和歌唱的詩。林德賽的詩是屬于后者的。他的詩的音律跳躍、翻身、轉(zhuǎn)移、渦漩。在《圣達飛的旅程》的詩句旁側(cè)，還印刷著小字作說明，指示了朗讀這首詩時的聲調(diào)和表情的規(guī)定。
　　林德賽在職業(yè)上不是詩人，而是演說家。他是用他的口才來謀生的。他坐在掛有軟臥車廂的列車中，一次又一次，到處在美國旅行。他演說，并背誦他的詩，如《中國的夜鶯》、《剛果河頌》、《圣達飛的旅程》。他被美國中西部俱樂部里的太太們包圍起來，用各種興奮的囂擾、沉悶的問題來苦惱他。美國人之要聽他的朗誦已如此之狂熱，使他的神經(jīng)漲滿了血液。在他晚年的日記里，他很惱火：“我被人煩得要死了�！薄拔衣犃四敲炊嗟脑�，可以堆起來建造萬重塔了�！彼f。他到處接受人的提問。他得忍受這一切，和人們握手，擺好姿勢給人照相，還要接受人們的邀請，出席晚宴。他忍受了在全國旅行的疲勞，忍受了可憎的講壇，忍受了和平心情的失落，致成了寫作能力的衰退與精力的消逝。
　　為了生活，他不得不在全國大地上跋涉，背誦詩篇以及說教，一般地使千百萬人聽見。但報酬不豐富。經(jīng)過經(jīng)理人之手，到手的金錢僅僅是剩余的零頭。而他到處奔波呵。他發(fā)現(xiàn)美國街上，沒有擺上桌子椅子的咖啡座，可以讓人休息。而行人如蟻。他確是個忙碌的演說家。貧困抓住了他不放。
　　他變成舞臺上的詩人是一九二〇年以后的事。他的《金色的鯉魚》出版了。紐約的評論，于他不利。他作了一次英國的旅行，英國人說他，“不錯，好詩人�！狈浅g迎他。在他回家鄉(xiāng)時，春地也張開手臂歡迎他。可是，跟著又是長途的奔波，他不能在家鄉(xiāng)的麥田上，靜聽“甜的，甜的，甜的，甜的”歌。他還是得在軟臥車廂中，凝望大地后退。一九二一年他的母親去世。慈母一死去，姊姊來和他打官司，爭房產(chǎn)。為故鄉(xiāng)所不容，他只能在異鄉(xiāng)寄宿，成為一個漂泊流浪者，沒有一個家�？墒撬麑懽鞯姆块g卻成了展覽館，人群涌來涌去，參觀這“詩人之家”。那些肥胖的夫人們，一生都不打開一本書的，卻賣弄風雅地，流連在林德賽的書桌之前。
　　他說過他不想做淺薄的詩人。流浪歌手這個稱號，給了他鼓舞。一九二三年他到了密西西比州的葛夫港，成了大學院里的詩人。因一次愛情的失意，他又離開了那里。一九二四年他到了華盛頓州的史波鏗城，一九二五年，他和一個夢想著成為詩人之妻的多情少女結(jié)了婚。在史波鏗城他們居住到了一九二九年才回家鄉(xiāng)，已經(jīng)是五十歲的人了。伊利諾亥州歡迎他回來，可是這個州現(xiàn)在也變得很商業(yè)化了。
　　他依然得出去演說，去背誦他的詩�！秳偣又琛酚质顾哪X海里，充滿了血液。他感到了疲倦。他旅行在失去了愉快的旅途中。他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掙扎到一九三一年的冬天，在十一月三十日，他有過一次最成功的演說，聽眾特別地多，而且特別地熱情，讓他得到了快樂和安慰。七天以后，因心臟病發(fā)作去世。好不容易呵，最終他從《剛果河之歌》的舞臺朗誦中，解脫出來了。
　　以上正好是我六十年以前，在一九三三年九月三日，譯出了他的《圣達飛的旅程》之同時，寫的一篇評介文章的摘要。時光流逝真是快呵！五十一年后，即一九八四年秋，我到美國訪間，到了伊利諾亥州，但并沒有到春地去。我曾問過美國人還知不知道林德賽這個詩人？他們大多數(shù)人已不知道了。我可是至今還喜歡《圣達飛的旅程》這首詩，和中國目前的情況頗為相似的，因此現(xiàn)在還把它作為附錄，編入集子，供我們參考。對于美國，它是過時了；對于我國，它還沒有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