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女孩特芮絲在紐約追逐舞臺設計師的夢想,卻只能在百貨公司做售貨小姐。某日,她和身陷婚姻危機的中年主婦卡羅爾在百貨公司偶遇,相互吸引的兩人開始書信往返、電報傳情,甚至一起公路旅行。然而,這在當時的美國社會是不被允許的,特芮絲的男友認為她只是一時迷惘,卡羅爾的丈夫則請私家偵探調查取證,希望在離婚訴訟中讓卡羅爾一無所有?简瀮擅缘臅r刻終于到來,兩人能否沖破社會的禁忌,堅持走到美好的結局?她們愿意付出多少代價,來守護這份愛情?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美國女作家,一九二一年生于美國德州沃斯堡,六歲時隨父母遷居至紐約,曾就讀于紐約的朱莉亞·里奇蒙高中與巴納德女子學院。她的第一本小說《列車上的陌生人》于一九五一年由大導演希區(qū)柯克改編為電影,一鳴驚人。一九五五年出版的《天才雷普利》更是奠定其在類型文學中的至高地位。讀者目瞪口呆地發(fā)現,雷普利在這本名作及其后的續(xù)篇中,始終在光明與黑暗之間徘徊,在“無間道”中經歷“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考驗,帶著“案底”逍遙法外,并在此后的連鎖反應中犯下新的罪孽。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作品以犯罪小說及短篇小說為主,她常年旅居歐洲各地,在歐洲受歡迎的程度遠勝于美國。在世時,海史密斯曾以《天才雷普利》及《雙面門神》分獲法國偵探文學獎、愛倫坡獎以及英國犯罪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銀匕首獎;近年來,隨著評論家不斷發(fā)掘其作品的內涵,她身后的聲譽甚至比生前還高。在數年前美國《時代》周刊選出的50位*偉大的犯罪小說作家中,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仍高居榜首。
海史密斯擅寫人物之異常的心理狀態(tài),步步為營、幽微復雜,氣氛往往如烏云罩頂,對善惡的界定也常常與其他犯罪小說大異其趣。她的作品總量不多,但以“雷普利系列”為代表的獨特風格,得到諸多純文學名家——如格雷厄姆·格林、朱利安·西蒙斯和喬伊斯·卡洛·歐茨的高度評價。同時,這些小說以其強烈的畫面感和震撼力吸引著眾多電影從業(yè)者,大導演明格拉、文德斯和電影明星阿蘭·德龍、馬科維奇、馬特·達蒙、裘德·洛都是她的忠實書迷,他們協(xié)力創(chuàng)制出的前后幾個“雷普利電影”版本,都成為膾炙人口的影史經典。
第一章
法蘭根堡員工餐廳的午餐時間已經到了最熱鬧的時刻。
餐廳里的長桌上已經沒有任何空間,但抵達餐廳的人卻越來越多,等在收銀機旁的木頭柵欄后方。已經點好餐的人端著盤里的食物在桌子間來回游走,想找一個可以塞進去的空間,或是有人要離開的位置,但每個座位上都有人坐著。餐盤聲、椅子聲、人聲、穿梭的腳步聲,以及墻上毫無裝飾的餐廳里十字轉門嘩啦嘩啦的聲響,仿佛是一臺大機器發(fā)出的嘈雜聲。
特芮絲緊張地吃著午餐,眼前有本印著《歡迎來到法蘭根堡》的小冊子,正靠在糖罐子上。上禮拜員工訓練的第一天,她就已經讀完了這本厚厚的冊子。但現在身旁沒有其他東西可以讀,而在員工餐廳里,她又覺得有必要專注于某件事情。因此,她又讀了一遍假期福利的條款:凡是在法蘭根堡工作滿十五年的人,就有三周的假期。她吃著她那盤熱騰騰的每日特餐,一片灰色的烤牛肉,配著一球上頭淋著褐色肉汁的馬鈴薯泥,一堆豌豆,還有一小紙杯的辣根醬。她試著想像在法蘭根堡百貨公司工作十五年之后會是什么景象,但就是想不出來。小冊子上寫著“工作二十五年的員工可獲得四周假期”。法蘭根堡也有營地供夏季和冬季的度假者使用。她想,他們也應該設座教堂,或是接生小寶寶的醫(yī)院。這家公司實在太井然有序了,就像監(jiān)獄一樣。她偶爾會驚覺,自己已經是其中一分子了。
她很快地翻著書頁,瞥見跨頁的粗黑字體:“你是不是法蘭根堡的好員工?”
她的目光橫越過餐廳,望向窗子,腦里想著其他東西。她想著在薩克斯百貨公司看到的那件紅黑相間的挪威毛衣,樣式很美,如果找不到比先前看到的二十元皮夾更好看的產品,那么圣誕節(jié)的時候她就要把這件毛衣買下來,當成禮物送給理查德。她想到下周日有可能和凱利一家開車到西點去看曲棍球賽。餐廳那頭的方形大窗子看起來像誰的畫呢?像蒙德里安的畫。彼埃?蒙德里安(PietMondrian,1872—1944),荷蘭畫家。風格派運動幕后藝術家和非具象繪畫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窗角的小方形部分開著,迎向白色的天空,沒有鳥兒飛進飛出。發(fā)生在百貨公司里的一場戲應該搭配什么樣的場景?她又回到那個問題了。
理查德曾經告訴她:“小芮,你跟別人都不一樣。你確信你在那里做不了多久就會離開,但其他人卻沒這么想!崩聿榈抡f她隔年夏天人就會在法國,有可能吧。理查德希望她跟他一起去,其實也沒有什么事會阻止她跟他一起去。理查德的朋友菲爾?麥克艾洛伊也寫信告訴他,下個月他就有可能幫特芮絲找到劇團的工作。特芮絲還沒見過菲爾,但她不太相信他能幫她找到工作。她從九月開始就找遍了紐約,后來又重新找了好幾次,但什么也沒找到。誰會在冬天過了一半的時候,雇用一個剛開始實習的舞臺設計師?隔年夏天好像也不太可能和理查德一起去歐洲,陪他坐在露天咖啡廳里,和他在阿爾勒散步,找尋凡?高畫過的地方。她和理查德不可能巡回一個又一個城鎮(zhèn)作畫。這幾天她開始在百貨公司上班之后,一切看來又更加不可能了。
她知道店里到底是什么讓她心煩,就是那種她根本不想告訴理查德的事,就是這家百貨公司使得長期困擾她的事更加惡化,那些沒有意義的活動、沒有意義的瑣事,正在阻攔她,不讓她做她想做的事,或者她可能去做的事。也就是那些現金袋、外套寄放、打卡鐘這類的繁復程序,讓員工無法發(fā)揮工作效率。那種人與人之間彼此無法接觸,而且生活在完全不一樣的平面上的感覺,使得每個人的生活內涵,無論是意義、訊息還是關愛,都無法傳達出來。因此她想起了在桌上、在沙發(fā)上的交談,彼此的話語似乎都圍繞著宛若一池死水的事物打轉,從未觸及真正動人心弦的事。就算有人想要撥弄那條心弦,但只要看著一張張躲藏在面具底下的臉孔,發(fā)表連自己也不相信的陳腔濫調,到最后甚至無人懷疑這些話是假的了。還有寂寞,在同一家店日復一日看著同樣的臉孔,更增添了寂寞。她應該可以對這幾張臉孔說話,但她從來沒有這樣做,也可能永遠無法這樣做。那些臉孔不像經過的公車上似乎要傾訴些什么的臉孔,至少公車上的那些臉孔看過一次后就無緣再見。
每天早晨站在地下樓層等待打卡的隊伍中,她會下意識地區(qū)分正式員工和臨時員工,她會思考為何自己恰巧落腳此地(當然,她回復了一則應征廣告,但這并沒有解釋命運的安排),還有如果沒有了舞臺設計工作,她的下一步又會是什么。她的人生之路乖舛,已經十九歲了,一直感到彷徨無助。
“你一定要學著信任別人,特芮絲,要記住這一點!卑蛭鱽喰夼_@樣告訴她,而她也盡量照著去做。
“艾莉西亞修女!碧剀墙z小心地低聲念出這個名字,那幾個輔音的音節(jié)讓她感到安慰。
特芮絲又坐直起來,拿起叉子,清潔小工已經朝她這個方向過來了。
她仿佛可以看到艾莉西亞修女的臉孔,那是一張被陽光照到時,會顯得瘦削而略帶紅色的臉孔,她也記得修女漿過的藍色衣服上胸前的起伏之處。艾莉西亞修女瘦削的巨大身影出現在大廳的一角,就在食堂里面上了琺瑯的白桌之間;艾莉西亞修女無所不在,她細小的藍色眼睛總能在一大堆女孩中把她認出來。特芮絲知道,修女對她另眼相看,認為她與眾不同,但修女粉紅色的薄唇總是抿成一條直線。她回想起自己八歲生日那天,艾莉西亞修女不發(fā)一語,交給她一副包在薄紙里面的線織綠手套。修女面無表情,直接把手套交給她。她也回想起艾莉西亞修女同樣抿成一條線的嘴巴,告訴她要多加油才能通過算術課。她的算術合不合格,其他人又有誰會在意?后來艾莉西亞修女遠赴加州,多年來特芮絲還一直把那副綠手套放在學校置物柜的最底下。白色的薄紙已經皺成一團,花紋也早就磨平了,就像陳舊的布料一樣。但她依舊沒有戴過那副手套。最后,手套就小到戴不下了。
有人移動了糖罐子,本來立著的小冊子倒了下來。
特芮絲看著那雙橫過來的手,是一雙臃腫的、上了年紀的女人的手。那雙手一面攪拌著咖啡,一面顫抖而急切地要切開卷餅,貪婪地將盤里的褐色肉汁厚厚地涂上半塊卷餅,而那個盤子就和特芮絲的一模一樣。女人手上的皮膚皺裂,指關節(jié)的皺紋里面夾藏著污漬,但右手戴了個顯眼的銀底座戒指,上面鑲著澄澈的綠寶石,左手則戴了金色婚戒,指甲邊還留有紅色指甲油的痕跡。特芮絲看著那只手用叉子舀起一堆豌豆,她連看都不用看就猜得出那張臉會是什么樣子。那張臉就和所有法蘭根堡五十歲女性員工的臉一樣,受到無止境的疲憊和恐懼的摧殘,鏡片背后的眼睛形狀已經扭曲了,或者變大,或者縮小。雙頰涂著腮紅,但腮紅擦不亮膚色的灰暗。特芮絲甚至無法定睛去看這張臉。
“你是新來的,對吧?”那聲音在一片嘈雜聲中顯得尖銳而清晰,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甜美。
“對。”特芮絲邊說邊抬起頭。她記得這張臉。就是那張臉上疲憊的神色讓她看到所有其他同樣疲憊的臉孔。特芮絲見過這個女人,有天傍晚六點半,她從夾層樓面走下大理石階梯,當時店里已經空了。女人用手扶著大理石的欄桿,想要減輕腫脹雙腳的負擔。當時特芮絲想:這個女人沒生病,也不是乞丐,她只是在這里上班。
“適應得還好吧?”
然后那女人對著特芮絲笑了,眼睛下方和嘴邊都有可怕的皺紋。其實她的眼神充滿生氣,而且頗為溫柔。
“適應得還不錯吧?”她們周圍夾雜著哇啦哇啦的說話聲和當啷當啷的碗盤聲,所以女人重復問了一次。
特芮絲潤了潤嘴唇,“還好,謝謝你!
“喜歡這里嗎?”
特芮絲點頭。
“吃完了嗎?”有個圍著白圍裙的年輕人,蠻橫地想用拇指夾起那女人的碟子拿走。
女人顫抖地做了個手勢把他打發(fā)走。她把碟子拉近一點,碟子里裝著罐裝的切片桃子。切片桃子就像黏滑的小橙魚,每次拿起湯匙時,一片片桃子都滑到湯匙的邊沿掉回去,除了女人吃下去的那口。
“我在三樓的毛衣部。如果你有事要問我,”那女人的聲音有點緊張和遲疑,仿佛她想要在兩人被迫分開之前,趕快把訊息傳遞出去,“找時間上來跟我聊聊天。我是羅比謝克太太,露比?羅比謝克太太,五四四號!
“非常感謝!碧剀墙z說。突然間那女人的丑陋消失無蹤,因為她眼鏡后面的紅褐色眼睛溫柔可親,而且對特芮絲展現了關切。特芮絲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好像這顆心突然活過來了一樣。她看著女人起身,然后看著她矮胖的身軀移動開去,消失在柵欄后等待的人群里。
特芮絲沒有去找羅比謝克太太,但每天早晨八點四十五分左右,員工三五成群走進大樓時,她總會找尋她的身影,也會在電梯和餐廳里尋覓她的蹤跡。特芮絲從來沒有看到她,但在店里有個目標可以找尋,還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整個世界好像也因此大為改觀。
每天早晨到七樓上班時,特芮絲都會稍停片刻,看著一列玩具火車孤零零地放在電梯旁的桌子上。這列火車并不像玩具部后面地板上奔馳的火車那般又大又精巧,但這列火車小小的部件當中,自有一股憤怒的氣焰,是大火車望塵莫及的。小火車繞行在封閉的橢圓軌道上,展現出憤怒和挫折,讓特芮絲為之著迷。
“嗚!嗚!”火車呼嘯而過,莽撞地鉆入混凝紙漿制成的隧道,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出隧道時又發(fā)出同樣的聲音。
早上她踏出電梯,還有晚上下班時,那列小火車總是在奔馳著。她覺得它對每天啟動它的那只手下了詛咒。無論是在彎道時火車頭的拉動,還是在直行時火車的橫沖直撞,她都可以從中看到一個暴君狂亂而漫無目的地奔馳。火車頭牽引著三節(jié)臥車車廂,車窗里面還能看到小小的人形身影。再后面是一輛敞頂的貨車,載著真正的小木頭,另一輛貨車車廂上載著假煤炭,最后是一節(jié)守車,跟著整列飛奔的火車快速奔馳在彎道上,就像小孩拉住母親的裙子一般。火車好像是某樣因監(jiān)禁而發(fā)了瘋的東西,又像早已沒了生命、永遠不會磨損的東西,就像中央動物園里優(yōu)雅的、腳步輕快的狐貍。這些狐貍用繁復的步伐,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環(huán)繞著籠子打轉。
今天早上,特芮絲很快就從玩具火車那里離開,朝著她工作的洋娃娃部門走去。
九點零五分,偌大的玩具部有了生命。長桌子上罩著的綠布幔拉開了,電動玩具開始朝空中丟球,然后接球;射擊場發(fā)出爆裂的聲響,靶子開始旋轉。谷倉動物的那張桌子上充斥著嘎嘎、咯咯、驢鳴的聲音。在特芮絲背后,大錫兵無趣的“啦嗒嗒嗒”的鼓聲已經開始,錫兵的臉上充滿斗志,整天面對著電梯打鼓。美術品及手工藝品的那張桌子散發(fā)出一股黏土的清新味道,令她想起小時候學校的美術教室,也想起校園內地窖的味道。據說那地窖真的曾是某人的墓穴,特芮絲以前還曾把鼻子伸過鐵欄桿去聞。
洋娃娃部門的負責人是亨德里克森太太,她正把洋娃娃從貨架里拉出來,把它們的腿一一張開,擺在玻璃柜臺上。
特芮絲跟馬爾圖奇小姐打了聲招呼,馬爾圖奇小姐站在柜臺后面,專心數著錢袋里的紙幣和硬幣,所以她只能在有節(jié)奏的數錢點頭動作之外,對特芮絲深深點了個頭。特芮絲從自己的錢袋里點了二十八張五十元的紙幣,把這個數字記在一張白紙上,放在出貨收據信封里,然后依面額把錢放在收銀機中的格子內。
此刻第一批顧客已從電梯里擁了出來,他們猶豫了一會兒,臉上帶著困惑而又有點驚訝的表情,很多人發(fā)現自己身在玩具部時,都會露出這種表情。然后他們很快就往各處散開了。
“你們有沒有會撒尿的娃娃?”一個女人問她。
“我想要買這個娃娃,但有沒有穿黃衣服的?”一個女人邊說邊把一個洋娃娃推過來,然后特芮絲轉過身去,從貨架上取下那女人要的娃娃。
特芮絲注意到那女人的嘴巴和臉頰,很像自己的母親,凹凸不平的臉頰隱藏在深桃紅色的脂粉之下,間隔在雙頰當中的,是一個布滿垂直皺紋線條的紅色小嘴巴。
“這款洋娃娃都是同樣大小嗎?”
這里用不著推銷技巧。每個人都想要買個娃娃當圣誕禮物,什么娃娃都行。在這里上班,只需要彎腰,抽出盒子,找出棕色眼睛而非藍色眼睛的娃娃,以及叫亨德里克森太太拿她的鑰匙打開櫥窗。除非她相信某個特別的洋娃娃已經沒有庫存了,否則要亨德里克森太太開櫥窗取娃娃,通常她都會做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因為要做這件事,就要側身走進柜臺后面的走道,把客人購買的娃娃放在包裝柜臺堆積如山的盒子上面。無論倉儲小工多么努力清走包裝盒,包裝柜臺上的東西永遠越疊越多,而且不斷塌下來。柜臺這里很少有孩子過來,圣誕老人自然會把洋娃娃送到小孩手上,一張張急切的面孔和張牙舞爪的手,就在此地代表著圣誕老人。一般來說,那些穿著貂皮大衣的女人最傲慢,一出手就買最大、最貴的娃娃,那種有真人頭發(fā)以及替換衣裳的娃娃。但特芮絲心想,在這些女人冷酷粉妝的臉孔底下,可能仍存有某些善意吧。窮人心中肯定有愛,因為他們耐心等待著輪到自己,小聲詢問某個洋娃娃的價格,然后搖搖頭遺憾地離去。一個不過十英寸高的洋娃娃,索價要十三元五毛。
“拿去吧!”特芮絲想這樣對他們說,“真的太貴了,但我可以送給你。法蘭根堡不在乎這個娃娃的!
卡羅爾00卡羅爾但穿著廉價外套的女人,還有蜷縮在破舊圍巾下的羞怯男人早就已經離開了,朝著電梯走回去,遺憾地看著其他柜臺。如果客人的目的是來買娃娃,那他們就不會想要買其他東西。娃娃是一種特別的圣誕禮物,幾乎可以說是有生命的、僅次于嬰兒的東西。
很少有小孩來這里。但有時候偶爾會出現,通常是小女孩,極少數的情況是小男孩,爸爸或媽媽緊緊握住他們的手。特芮絲會拿出她自己認為小女孩喜歡的洋娃娃給孩子看,她很有耐心,最后總有某個娃娃會改變小孩臉上的表情,一時間讓人真的想要相信洋娃娃的目的就在于此。而通常這也就是小孩子帶回家的洋娃娃。
有天傍晚下班后,特芮絲在對街的咖啡和甜甜圈店里看到羅比謝克太太。特芮絲常在回家前先到甜甜圈店買杯咖啡。羅比謝克太太坐在甜甜圈店的后面,那個長長的弧形柜臺尾端,正把一個甜甜圈浸到一大杯咖啡里。
特芮絲朝她的方向硬擠過去,穿過一大堆女孩、咖啡杯和甜甜圈。她走到羅比謝克太太的手肘邊,一邊喘氣一邊說:“你好!比缓笏嫦蚬衽_,好像她只是來這里喝咖啡的。
“你好!绷_比謝克太太開口了,但她的語調如此冷漠,粉碎了特芮絲的整個世界。
特芮絲不敢再看羅比謝克太太一眼,可是兩人的肩膀卻緊緊貼在一起!特芮絲的咖啡喝了一半,羅比謝克太太才無精打采地說:“我要搭獨立線的地鐵。我不曉得我們能不能擠得出去呢!彼恼Z氣呆板,與那天在餐廳里完全不一樣,F在她就像特芮絲那天看到的,那個爬下階梯的駝背老女人一樣。
“我們可以出去的!碧剀墙z用安慰的口吻這么說。
特芮絲也要搭獨立線地鐵,于是她們兩人強擠到門口。在地鐵入口,她和羅比謝克太太擠入緩緩移動的人潮中,逐漸被吸進了人群,最后無可避免地下了樓梯,就像一小塊漂浮的垃圾進入排水管中。羅比謝克太太住在第五十五街,第三大道的東側,但兩人都在萊克辛頓大道站下車。羅比謝克太太走進一家熟食店買晚餐,特芮絲也跟了進去。雖然特芮絲大可為自己買點東西當晚餐,但有羅比謝克太太在,她覺得自己就是沒辦法這么做。
“你家里有東西吃嗎?”
“沒有,我等一下會去買東西!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兒吃?反正我都是一個人。來吧!”羅比謝克太太說完聳了聳肩,仿佛邀請?zhí)剀墙z這件事比微笑還簡單。
特芮絲想要婉拒的沖動只維持了一會兒!爸x謝你,我很樂意!比缓笏吹焦衽_上用玻璃紙包著的水果蛋糕,看起來像咖啡色大磚頭,上面加了紅櫻桃,于是買下來送給羅比謝克太太。
那棟房子跟特芮絲的家很像,但建材是赤褐石的,顏色深得多,也暗得多。走廊完全沒有燈光,羅比謝克太太打開三樓走廊的電燈時,特芮絲發(fā)現那棟房子其實不太干凈。羅比謝克太太的房間也一樣,床也沒有鋪好。特芮絲不禁想,羅比謝克太太起床時,是否和上床前一樣疲累。羅比謝克太太從特芮絲手中接過來一袋雜貨,繼續(xù)拖著腳走到小廚房,留特芮絲一個人在房間里站著。特芮絲認為,既然羅比謝克太太回家了,沒有外人看得到她,她就能允許自己表現出真正疲累的模樣。
特芮絲不太記得事情是怎么開始的。她已經忘了之前的對話內容,當然那場對話也無關緊要。事情是這樣的,羅比謝克太太怪異地從她身旁走開,仿佛陷入出神的狀態(tài),突然間就不再說話了,反而開始喃喃低語,平躺在沒有整理過的床上。羅比謝克太太持續(xù)低語,帶著一抹歉意的淺笑,可怕又丑陋的粗短身材有著突起的大肚子,她懷抱著歉意而傾斜的頭仍然有禮地看著她。就因為這樣,特芮絲真的快要聽不下去了。
“我以前在皇后區(qū)自己開過服飾店,很棒、很大的服飾店喔。”羅比謝克太太這樣說,特芮絲察覺到一股吹噓的味道,雖然很討厭這樣,還是忍著聽下去。“你知道嗎,有小鈕扣,V字形狀的連衣裙一下子出現的時候。你知道,三五年前……”羅比謝克太太僵硬的手伸展開來,胡亂在腰際比劃一番。那雙短手都沒辦法劃過身體前半部。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看來非常蒼老,眼睛底下的陰影也變黑了。“他們把這些衣服叫做卡特琳娜連衣裙。記得嗎?就是我設計的,最早是從我在皇后區(qū)的店流行出來的。這些衣服好有名!
羅比謝克太太從床上起來,把靠著墻的箱子打開,一邊還一直在說話,然后把一件件材質厚實的深色連衣裙拿出來放在地板上。羅比謝克太太拿起一件石榴紅的絲絨連衣裙,上面有白色衣領,還有小小的白色鈕扣,在緊身馬甲的前面形成一個直往下的V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