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自述
【題解】
這是作者于1902年三十歲時所撰寫的一篇回顧三十年來的人生歷程的文章。作者從故鄉(xiāng)、父輩開篇，自出生至變法失敗后東渡日本，其求學經(jīng)歷與思想軌跡，均躍然紙上。三十年間，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人生節(jié)點，每一個節(jié)點，都是求學的一次更新，思想的一次跨越，人生觀的一次升華。而拜康有為為師，是其人生的一大節(jié)點，其心情是“且驚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平生知有學自茲始”。從此，走上了變法維新之路。變法失敗，逃亡日本，無日不心系祖國，創(chuàng)刊辦報，“冀以為中國國民遒鐸之一助”�！皣�家多難，歲月如流，眇眇之身，力小任重”，憂國憂民的責任心未曾稍減！三十年的歷史跨度，一氣呵成，國事不堪，死生師友，動魄驚心。足可為后來者“勵志”之借鑒。
\\t“風云入世多，日月擲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贝擞嘟衲暾�月二十六日在日本東海道汽車中所作《三十初度口占①》十首之一也。人海奔走，年光蹉跎，所志所事，百未一就，攬鏡據(jù)鞍②，能無悲慚？擎一既結(jié)集其文，復欲為作小傳。余謝之曰：“若某之行誼③經(jīng)歷，曾何足有記載之一值。若必不獲已者，則人知我，何如我之自知？吾死友譚瀏陽④曾作‘三十自述’，吾毋寧效顰⑤焉�！弊鳌度�十自述》。
余鄉(xiāng)人也。于赤縣神州⑥，有當秦漢之交，屹然獨立群雄之表數(shù)十年，用其地，與其人，稱蠻夷大長，留英雄之名譽于歷史上之一省。于其省也，有當宋元之交，我黃帝子孫與北狄異種血戰(zhàn)不勝，君臣殉國，自沉崖山⑦，留悲憤之記念于歷史上之一縣。是即余之故鄉(xiāng)也。鄉(xiāng)名熊子⑧，距崖山七里強，當西江入南海交匯之沖，其江口列島七，而熊子宅其中央，余實中國極南之一島民也。先世自宋末由福州徙南雄，明末由南雄徙新會，定居焉。數(shù)百年棲于山谷，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讀，不問世事，如桃源中人。顧聞父老口碑所述，吾大王父⑨最富于陰德，力耕所獲，一粟一帛，輒以分惠諸族黨之無告○10 者。王父諱維清，字鏡泉，為郡生員，例選廣文○11 ，不就。王母氏黎。父名寶瑛，字蓮澗，夙教授于鄉(xiāng)里。母氏趙。
余生同治癸酉正月二十六日，實太平國○12 亡于金陵后十年，清大學士曾國藩卒后一年，普法戰(zhàn)爭后三年，而意大利建國羅馬之歲也。生一月而王母黎卒。逮事王父者十九年，王父及見之孫八人，而愛余尤甚。三歲仲弟啟勛生，四五歲就王父及母膝下授四子書、《詩經(jīng)》，夜則就睡王父榻，日與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13 ，而尤喜舉亡宋、亡明國難之事，津津道之。六歲后，就父讀，受《中國略史》、五經(jīng)卒業(yè)。八歲學為文。九歲能綴千言。十二歲應試學院，補博士弟子員，日治帖括○14 ，雖幾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間于帖括外，更有所謂學也，輒埋頭鉆研，顧頗喜詞章。王父、父母時授以唐人詩，嗜之過于八股。家貧無書可讀，惟有《史記》一、《綱鑒易知錄》一，王父、父日以課之，故至今《史記》之文，能成誦八九。父執(zhí)○15 有愛其慧者，贈以《漢書》一、姚氏《古文辭類纂》一，則大喜，讀之卒業(yè)焉。父慈而嚴，督課之外，使之勞作，言語舉動稍不謹，輒呵斥不少假惜，常訓之曰：“汝自視乃如常兒乎！”至今誦此語不敢忘。十三歲始知有段、王○16 訓詁之學，大好之，漸有棄帖括之志。十五歲，母趙恭人見背，以四弟之產(chǎn)難也，余方游學省會，而時無輪舶，奔喪歸鄉(xiāng)，已不獲親含殮，終天之恨，莫此為甚。時肄業(yè)于省會之學海堂，堂為嘉慶間前總督阮元○17 所立，以訓詁詞章課粵人者也。至是乃決舍帖括以從事于此，不知天地間于訓詁詞章之外，更有所謂學也。己丑年十七，舉于鄉(xiāng)，主考為李尚書端棻○18 ，王鎮(zhèn)江仁堪○19 。年十八計偕入京師，父以其稚也，挈與偕行，李公以其妹許字焉。下第歸，道上海，從坊間購得《瀛環(huán)志略》讀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國，且見上海制造局譯出西書若干種，心好之，以無力不能購也。
其年秋，始交陳通甫○20 。通甫時亦肄業(yè)學海堂，以高才生聞。既而通甫相語曰：“吾聞南�？迪壬�○21 上書請變法，不達，新從京師歸，吾往謁焉，其學乃為吾與子所未夢及，吾與子今得師矣。”于是乃因通甫修弟子禮事南海先生。時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時流所推重之訓詁詞章學，頗有所知，輒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師子吼○22 ，取其所挾持之數(shù)百年無用舊學更端駁詰，悉舉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見，及戌始退，冷水澆背，當頭一棒○23 ，一旦盡失其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且驚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與通甫聯(lián)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謁，請為學方針，先生乃教以陸王心學○24 ，而并及史學、西學之梗概。自是決然舍去舊學，自退出學海堂，而間日請業(yè)南海之門。生平知有學自茲始。
辛卯余年十九，南海先生始講學于廣東省城長興里之萬木草堂，徇通甫與余之請也。先生為講中國數(shù)千年來學術(shù)源流、歷史政治、沿革得失，取萬國以比例推斷之。余與諸同學日札記其講義，一生學問之得力，皆在此年。先生又常為語佛學之精奧博大，余夙根淺薄，不能多所受。先生時方著《公理通》、《大同學》等書，每與通甫商榷辨析入微，余輒侍末席，有聽受，無問難，蓋知其美而不能通其故也。先生著《新學偽經(jīng)考》，從事�？保恢�《孔子改制考》，從事分纂。日課則宋元明《儒學案》、二十四史、《文獻通考》等，而草堂頗有藏書，得恣涉獵，學稍進矣。其年始交康幼博○25 。十月，入京師，結(jié)婚李氏。明年壬辰，年二十，王父棄養(yǎng)○26 ，自是學于草堂者凡三年。
甲午年二十二，客京師，于京國所謂名士者多所往還。六月，日本戰(zhàn)事○27 起，惋憤時局，時有所吐露，人微言輕，莫之聞也。顧益讀譯書，治算學、地理、歷史等。明年乙未，和議成，代表廣東公車○28 百九十人，上書陳時局。既而南海先生聯(lián)公車三千人，上書請變法，余亦從其后奔走焉。其年七月，京師強學會開，發(fā)起之者，為南海先生，贊之者為郎中陳熾○29 ，郎中沈曾植○30 ，編修張孝謙○31 ，浙江溫處道袁世凱○32 等。余被委為會中書記員。不三月，為言官○33 所劾，會封禁。而余居會所數(shù)月，會中于譯出西書購置頗備，得以余日盡瀏覽之，而后益斐然有述作之志。其年始交譚復生○34 、楊叔嶠○35 、吳季清○36 、鐵樵、子發(fā)父子。
京師之開強學會也，上海亦踵起。京師會禁，上海會亦廢。而黃公度○37 倡議續(xù)其余緒，開一報館，以書見招。三月去京師，至上海，始交公度。七月《時務報》開，余專任撰述之役，報館生涯自茲始，著《變法通議》、《西學書目表》等書。其冬，公度簡出使德國大臣，奏請偕行，會公度使事輟，不果。出使美日秘大臣伍廷芳○38 ，復奏派為參贊，力辭之。伍固請，許以來年往，既而終辭，專任報事。丁酉四月，直隸總督王文韶○39 、湖廣總督張之洞○40 、大理寺卿盛宣懷○41 ，連銜奏保，有旨交鐵路大臣差遣，余不之知也。既而以札來，粘奏折上諭焉，以不愿被人差遣辭之。張之洞屢招邀，欲致之幕府，固辭。時譚復生宦隱金陵，間月至上海，相過從，連輿接席。復生著《仁學》，每成一篇，輒相商榷，相與治佛學，復生所以砥礪之者良厚。十月，湖南陳中丞寶箴○42 、江督學標○43 ，聘主湖南時務學堂講席，就之。時公度官湖南按察使，復生亦歸湘助鄉(xiāng)治，湘中同志稱極盛。未幾，德國割據(jù)膠州灣事起，瓜分之憂，震動全國，而湖南始創(chuàng)南學會，將以為地方自治之基礎(chǔ)，余頗有所贊畫。而時務學堂于精神教育，亦三致意焉。其年始交劉裴邨○44 、林暾谷○45 、唐紱丞○46 ，及時務學堂諸生李虎村○47 、林述唐○48 、田均一○49 、蔡樹珊○50 等。
明年戊戌，年二十六，春大病幾死，出就醫(yī)上海，既痊，乃入京師。南海先生方開保國會，余多所贊畫奔走。四月，以徐侍郎致靖○51 之薦，總理衙門再薦，被召見，命辦大學堂譯書局事務。時朝廷銳意變法，百度更新，南海先生深受主知，言聽諫行，復生、暾谷、叔嶠、斐邨，以京卿參預新政，余亦從諸君子之后，黽勉○52 盡瘁。八月政變，六君子為國流血，南海以英人仗義出險，余遂乘日本大島兵艦而東。去國以來，忽忽四年矣。
戊戌九月至日本，十月與橫濱商界諸同志，謀設(shè)《清議報）。自此居日本東京者一年，稍能讀東文，思想為之一變。己亥七月，復與濱人共設(shè)高等大同學校于東京，以為內(nèi)地留學生預備科之用，即今之清華學校是也。其年美洲商界同志，始有中國維新會之設(shè)，由南海先生所鼓舞也。冬間美洲人招往游，應之。以十一月首途，道出夏威夷島，其地華商二萬余人，相執(zhí)留，因暫住焉，創(chuàng)夏威夷維新會。適以治疫故，航路不通，遂居夏威夷半年，至庚子六月，方欲入美，而義和團變已大起，內(nèi)地消息，風聲鶴唳，一日百變。已而屢得內(nèi)地函電，促歸國，遂回馬首而西，比及日本，已聞北京失守之報。七月急歸滬，方思有所效，抵滬之翌日，而漢口難作，唐、林、李、蔡、黎、傅諸烈，先后就義，公私皆不獲有所救。留滬十日，遂去，適香港。既而渡南洋，謁南海，遂道印度，游澳洲，應彼中維新會之招也。居澳半年，由西而東，環(huán)洲歷一周而還。辛丑四月，復至日本。
爾來蜇居東國，忽又歲余矣，所志所事百不一就，惟日日為文字之奴隸�？昭脏┼�，無補時艱，平旦自思，只有慚悚。顧自審我之才力，及我今日之地位，舍此更無術(shù)可以盡國民責任于萬一。茲事雖小，亦安得已。一年以來，頗竭棉薄○53 ，欲草一《中國通史》以助愛國思想之發(fā)達，然荏苒日月，至今猶未能成十之二。惟于今春為《新民叢報》，冬間復創(chuàng)刊《新小說》，述其所學所懷抱者，以質(zhì)于當世達人志士，冀以為中國國民遒鐸○54 之一助。嗚呼！國家多難，歲月如流，眇眇之身，力小任重。吾友韓孔廣詩云：“舌下無英雄，筆底無奇士�！眴韬�，筆舌生涯，已催我中年矣！此后所以報國民之恩者，未知何如？每一念及，未嘗不驚心動魄，抑塞而誰語也。
孔子紀元○55 二千四百五十三年壬寅十一月，任公自述。
【注釋】
①口占：謂作詩文不起草稿，隨口而成。②據(jù)鞍：在馬背上。③行誼：事跡，行為。④譚瀏陽：譚嗣同，字復生，號壯飛，湖南瀏陽人。清末維新派。戊戌政變時遇害。“戊戌六君子”之一。⑤效顰：指不善模仿、弄巧成拙。⑥赤縣神州：中國的別稱。⑦自沉崖山：南宋丞相陸秀夫背負少帝趙昺于此處投海。崖山：今廣東新會南崖門鎮(zhèn)。⑧熊子：熊子山。在廣東新會縣。⑨大王父：祖父的長兄�！�10無告：有苦無處訴說�！�11廣文：指教官�！�12太平國：太平天國�！�13嘉言懿行：美好的品德言行�！�14帖括：指科舉應試文章。○15父執(zhí)：父親的友人。○16段、王：段玉裁、王引之，均為清代文字學家、考據(jù)學家�！�17阮元：清朝大臣，經(jīng)學家�！�18李尚書端棻：清末維新派。百日維新期間，授禮部尚書。戊戌政變后，革職充軍新疆。○19王鎮(zhèn)江仁堪：字可莊，號公定，官蘇州知府。光緒三年第一名進士，善書畫�！�20陳通甫：康有為的大弟子，英年早逝，曾被稱為康門的“顏回”�！�21南�？迪壬�：康有為，字廣廈，號長素，又號更生。廣東南海（今廣州）人，近代資產(chǎn)階級性質(zhì)的政治改良運動的主要代表人物。變法失敗后，逃亡日本�！�22師子吼：獅子吼。佛被稱為“人中師子”，高僧說法為獅子吼�！�23當頭一棒：猶當頭棒喝。泛指使人震動和醒悟的猛烈手段�！�24陸王心學：由儒家學者南宋陸九淵與明代王守仁發(fā)展出來的心學的簡稱�！�25康幼博：康廣仁，號幼博，清末維新派�？涤袨橛椎�。戊戌政變時遇難，為“戊戌六君子”之一�！�26棄美：父母逝世的婉詞。謂父母死亡子女不得奉養(yǎng)�！�27日本戰(zhàn)事：指中日甲午戰(zhàn)爭�！�28公車：因漢代曾用公家車馬接送應舉的人，后泛指入京應試的舉人�！�29陳熾：字次亮，晚號瑤林館主。清末維新派，歷任戶部郎中等職。○30沈曾植：字子培。近代學者。支持維新運動�！�31張孝謙。清末“清流”領(lǐng)袖李鴻藻的親信�！�32浙江溫處道袁世凱：時任浙江省溫州、處州道臺的袁世凱�！�33言官：主要負責監(jiān)督與上諫�！�34譚復生：譚嗣同，字復生�！�35楊叔嶠：楊銳，字叔嶠，“戊戌六君子”之一。○36吳季清：近代佛學家。○37黃公度：黃遵憲，字公度。清末愛國詩人，維新派。著有《人境廬詩草》等�！�38伍廷芳：清末民初杰出的外交家、法學家。○39王文韶：清末大臣。曾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官至政務大臣、武英殿大學士�！�40張之洞：清末大臣。曾任湖廣總督，大辦洋務，洋務派主要代表人物之一�！�41盛宣懷：清末官員，官辦商人，洋務派代表人物，著名的政治家、企業(yè)家和慈善家，被譽“中國實業(yè)之父”和“中國商父”�！�42陳中丞寶箴：字右銘。清末維新派。曾任湖南巡撫。戊戌政變后，被革職，永不敘用�！�43江督學標：字建霞，光緒十五年進士，官翰林院編修，博學工詩文。○44劉裴邨：劉光第，字裴邨。清末維新派著名愛國詩人，“戊戌六君子”之一。○45林暾谷：林旭，字暾谷。清末維新派人士，“戊戌六君子”之一�！�46唐紱丞：唐才常，字紱丞。湖南瀏陽人，與譚嗣同訂為生死之交，時稱“瀏陽雙杰”。變法失敗后，赴日本，師從康有為，又主張與孫文合作，組織策劃起義，被捕犧牲。○47李虎村：李炳寰，字虎村。湖南慈利人。參與湘省維新事業(yè)。維新失敗后赴日本游學，回國參與自立軍起義，被捕犧牲，其父兄均遭株連。○48林述唐：林圭：又名錫圭，字述唐，湖地湘陰人，崇拜康有為，變法失敗后，赴日本求學，回國后自立軍起事，為主要領(lǐng)導人之一。失敗后被捕犧牲。○49田均一：田邦璇，字伯璣，一字均一。湖南慈利人。維新失敗后赴日本游學，回國參加自立軍起義，被捕犧牲�！�50蔡樹珊：蔡鐘浩，字樹珊，湖南常德人。維新失敗后，赴日本游學，回國參加自立軍起義，被捕犧牲�！�51徐侍郎致靖：徐致靖，清末維新派。百日維新期間受任為禮部右侍郎。曾保薦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張元濟、梁啟超等。戊戌政變后，被革職監(jiān)禁�！�52黽勉：努力，勉力。○53棉�。何⒉蛔愕馈Ｖt詞�！�54遒鐸：喻警世。○55孔子紀元：清朝末年，康有為提出，要在全國興建孔子廟，宣講儒學，并推行以孔子誕生年為元年的紀年運動。此設(shè)想雖然沒有實現(xiàn)，但儒學研究界一直在使用孔子紀年。
\\t養(yǎng)心語錄
【題解】
這是作者于1899年撰寫的一篇短文，是《自由書》中的一篇。所謂“養(yǎng)心”，即指修養(yǎng)心神。人生與憂患俱來，應不懼煩惱，種種煩惱，正可以練心練膽。應不畏阻力，有如江河，曲折奔赴，千里入海，修養(yǎng)心神，也就是勵志，煩惱與阻力，也正是勵志的機會。
\\t人之生也，與憂患俱來；茍不爾，則從古圣哲，可以不出世矣。種種煩惱，皆為我練心之助；種種危險，皆為我練膽之助；隨處皆我之學校也。我正患無就學之地，而時時有此天造地設(shè)①之學堂以餉②之，不亦幸乎！我輩遇煩惱遇危險時，作如是觀，未有不灑然③自得者。凡辦事必有阻力。其事小者其阻力亦小，其事愈大其阻力亦愈大。阻力者乃由天然，非由人事也。故我輩惟當察阻力之來而排之，不可畏阻力之來而避之。譬之江河，千里入海，曲折奔赴，遇有沙石則挾之而下，遇有山陵則繞越而行，要之必以至海為究竟。辦事遇阻力者，當作如是觀。至誠所感，金石為開，何阻力之有焉！茍畏而避之，則終無一事可辦而已。何也？天下固無無阻力之事也。
（原刊1899年9月15日第27冊）
【注釋】
①天造地設(shè)：天然生成。②餉：贈送。③灑然：灑脫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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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敗
【題解】
作者從1899年8月出版的由他主編的《清議報》第25期開始，以“飲冰室自由書”為題開辟欄目，刊載自己讀書刊后的感受或社會關(guān)系等方面言論。由富國強兵寫到對外看世界的觀點。1905年，上海廣智書局為其出版了單行本。此文便是該書中的一篇。作者在此文中強調(diào)，“丈夫以身任天下事”，就要“無希翼心”、“無恐怖心”、不怕失敗，敢為天下先。這正是勵志進取者所應具備的品格！
\\t凡任天下大事者，不可不先破成敗之見。然破此見，大非易事。必知天下之事，無所謂成，無所謂敗，參透此理而篤信之，則庶幾①矣。何言乎無所謂成？天下進化之理，無有窮也，進一級更有一級，透一層更有一層。今之所謂文明大業(yè)者，自他日觀之，或笑為野蠻，不值一錢矣。然則所謂成者果何在乎？使吾之業(yè)能成于一國，而全世界應辦之事復無限，其不成者正多矣；使吾之業(yè)能成于一時，而將來世界應辦之事復無限，其不成者正多矣。況即以一時一國論之，欲求所謂美滿圓好毫無缺憾者，終不可得；其有缺憾者，即其不成者也。蓋世界之進化無窮，故事業(yè)亦因之無窮，而人生之年命境運、聰明才力則有窮。以有窮者入于無窮者，而欲云有成，萬無是處。何言乎無所謂��？天下之理，不外因果。不造因則斷不能結(jié)果，既造因則無有不結(jié)果，而其結(jié)果之遲速遠近，則因其內(nèi)力與外境而生種種差別。淺見之徒，偶然未見其結(jié)果，因謂之為敗云爾，不知敗于此者或成于彼，敗于今者或成于后，敗于我者或成于人。盡一分之心力，必有一分之補益，故惟日孜孜，但以造因為事，則他日結(jié)果之收成，必有不可量者。若怵于目前，以為敗矣敗矣，而不復辦事。則遂無成之一日而已。故辦事者立于不敗之地者也，不辦事者立于全敗之地者也。茍通乎此二理，知無所謂成，則無希冀心；知無所謂敗，則無恐怖心。無希冀心，無恐怖心，然后盡吾職分之所當為，行吾良知所不能自已，備其身以入于世界中，磊磊落落，獨往獨來。大丈夫之志也，大丈夫之行也。
日本維新②之首功，西鄉(xiāng)乎？木戶乎？大久保乎③？曰唯唯否否④。伊藤乎？大隈乎？井上乎？后藤乎？板垣乎⑤？曰唯唯否否。諸子皆以成為成者也。若以敗為成者，則吉田松陰⑥其人是也。吉田諸先輩造其因，而明治諸元勛收其果。無因則無果，故松陰輩當為功首也�？妓申幧�平欲辦之事，無一成者，初欲投西艦逃海外求學而不成，既欲糾志士入京都勤王而不成，既欲遣同志阻長藩東上而不成，事事為當?shù)浪�抑壓，卒坐吏議就戮，時年不過三十，其敗也可謂至矣。然松陰死后，舉國志士，風起水涌，卒傾幕府，成維新，長門藩士最有力焉，皆松陰之門人也。吾所謂敗于今而成于后，敗于己而成于人，正謂是也。丈夫以身任天下事，為天下耳，非為身也。但有益于天下，成之何必自我？必求自我成之，則是為身也，非為天下也。
吉田松陰曰：“今之號稱正義人，觀望持重者，比比皆是，是為最大下策；何如輕快捷速，打破局面，然后徐圖占地布石之為勝乎？”又曰：“士不志道則已，茍志道矣，而畏禍懼罪，有所不盡于言，取容當世，貽誤將來，豈君子學者之所為哉？”又曰：“今日事機之會，朝去夕來，使有志之士，隨變喜怒于其間，何能有為？”又曰：“當今天下之事，有眼者皆見而知之。吾黨為任甚重，立志宜大，不可區(qū)區(qū)而自足�！庇衷唬骸吧�死離合，人事倏忽，但不奪者志，不滅者業(yè)，天地間可恃者獨是而已。死生原是開闔眼，禍福正如反覆手。嗚呼！大丈夫之所重，在彼不在此也。”又曰：“今世俗有一說曰，時尚未至，輕動取敗，何如浮沉流俗，免人怪怒，乘時一起，攫取功名耶？當今所謂有志之士，皆抱持此說。抱持此說者，豈未思今上皇帝之宸憂乎？宸憂如彼，猶抱持此說，非士之有志者也�！币陨细鳁l，吾愿以書諸紳，亦愿我同志以書諸紳。
讀松陰之集，然后知日本有今日之維新者，蓋非偶然矣。老子曰：“不為天下先�！鄙w為天下先者，未有不敗者也。然天下人人皆畏敗而憚先，天下遂以腐壞不可收拾。吉田松陰之流，先天下以自取敗者也。天下之事，往往有數(shù)百年夢想不及者，忽焉一人倡之，數(shù)人和之，不數(shù)年而遍于天下焉。茍無此倡之之一人，則或沉埋隱伏更歷數(shù)十年、數(shù)百年而不出現(xiàn)，石沉大海，云散太虛⑦而已。然后嘆老氏之學之毒天下，未有艾⑧也。
【注釋】
①庶幾：差不多，近似。②維新：明治維新，是指19世紀60年代日本在受到西方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沖擊的背景下所進行的由上而下、具有資本主義性質(zhì)的全面西化與現(xiàn)代化改革。這次改革使日本躋身于世界強國之列，但是也使日本走上了對外侵略擴張的軍國主義道路，對亞洲鄰國造成了沉重災難。③西鄉(xiāng)、木戶、大久保：即西鄉(xiāng)隆盛、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被稱為“維新三杰”。④唯唯否否：是也不是。⑤伊藤、大隈、井上、后藤、坂垣：即伊藤博文、大隈重信、井上馨、后藤象二郎、坂垣退助。均為明治維新改革過程中重要人物。⑥吉田松陰：日本江戶幕府末期思想家、野心家、明治維新的先驅(qū)者。他主張利用人民群眾反對封建斗爭，武力推翻幕府，為倒幕維新運動提供重要指導思想。另一方面，他具有強烈的民族擴張主義思想，主張侵略中國和朝鮮等。甚至夢想吞并五大洲，對日本軍國主義思想的形成有較大影響。在“安政大獄”事件中被處死。⑦太虛：指天空。⑧艾：止，絕。
\\t憂國與愛國
【題解】
這是作者于1899年撰寫的一篇文章，是《自由書》中的一篇。作者是一位愛國者，也是一位憂國者，作者認為不能因愛國而“生保守之思”，不能因憂國而“墮頹放之志”。要因愛國而進取，因憂國而憤激，國家落后貧弱，被西方列強所瓜分，根本原因是不能自強自立。民族振興，國家富強是勵志者終生追求的夢想。
有憂國者，有愛國者。愛國者語憂國者曰：汝曷①為好言國民之所短？曰：吾惟憂之之故。憂國者語愛國者曰：汝曷為好言國民之所長？曰：吾惟愛之之故。憂國之言，使人作憤激之氣，愛國之言，使人厲進取之心，此其所長也；憂國之言，使人墮頹放之志，愛國之言，使人生保守之思，此其所短也。朱子②曰：“教學者如扶醉人，扶得東來西又倒�！庇弥�不得其當，雖善言亦足以誤天下。為報館主筆③者，于此中消息，不可不留意焉。
今天下之可憂者，莫中國若；天下之可愛者，亦莫中國若。吾愈益憂之，則愈益愛之；愈益愛之，則愈益憂之。既欲哭之，又欲歌之。吾哭矣，誰歟踴者？吾歌矣，誰歟和者？
日本青年有問任公者曰：支那④人皆視歐人如蛇蝎，雖有識之士亦不免，雖公亦不免，何也？任公曰：視歐人如蛇蝎者，惟昔為然耳。今則反是，視歐人如神明，崇之拜之，獻媚之，乞憐之，若是者，比比皆然，而號稱有識之士者益甚。昔惟人人以為蛇蝎，吾故不敢不言其可愛；今惟人人以為神明，吾故不敢不言其可嫉。若語其實，則歐人非神明、非蛇蝎，亦神明、亦蛇蝎，即神明、即蛇蝎。雖然，此不過就客觀的言之耳。若自主觀的言之，則我中國茍能自立也，神明將奈何？蛇蝎又將奈何？茍不能自立也，非神明將奈何？非蛇蝎又將奈何？
\\t【注釋】
①汝曷：你為何。②朱子：朱熹，南宋理學家。為理學之集大成者。③報館主筆：作者自稱。④支那：日本對中國的蔑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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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觀
【題解】
這是作者于1900年撰寫的一篇文章，是《自由書》中的一篇�！盎塾^”一詞，原為佛教語，即智慧妙觀，于司空見慣的事物中，獨具慧眼，別有見地，發(fā)現(xiàn)常人所不能發(fā)現(xiàn)的妙處�！盎塾^”亦即“善觀”，作者認為“學莫要于善觀”，“善觀者，不以其所已知蔽其所未知，而常以其所已知推其所未知”。此種眼力，實由心力所養(yǎng)成。只有為理想而奮斗，專心致志，心無旁騖的人，才能有此“慧觀”。
同一書也，考據(jù)家讀之，所觸者無一非考據(jù)之材料；詞章①家讀之，所觸者無一非詞章之材料；好作燈謎酒令之人讀之，所觸者無一非燈謎酒令之材料；經(jīng)世②家讀之，所觸者無一非經(jīng)世之材料。同一社會也（即人群），商賈家人之，所遇者無一非錙銖什一③之人；江湖名士入之，所遇者無一非咬文嚼字之人；求宦達者入之，所遇者無一非諂上凌下、衣冠優(yōu)孟④之人；懷不平者入之，所遇者無一非隴畔輟耕、東門倚嘯之人。各自占一世界，而各自謂世界之大，已盡于是，此外千形萬態(tài)，非所見也，非所聞也。昔有白晝攫⑤金于齊市者，吏捕而詰之曰：“眾目共視之地，汝攫金不畏人耶？”其人曰：“吾彼時只見有金，不見有人�！狈蛞皇兄�人之多，非若秋毫之末之難察也，而攫金者不知之，此其故何哉？昔有傭一蠢仆執(zhí)爨役⑥者，使購求食物于市，歸而曰：“市中無食物�！敝魅嗽唬骸拔�，魚也，豕肉⑦也，芥也，姜也，何一不可食者？”于是仆適市，購輒得之。既而亙一月，朝朝夕夕所食者，皆魚也，豕肉也，芥也，姜也。主人曰：“嘻，盍⑧易他味？”仆曰：“市中除魚與豕肉與芥與姜之外，無有他物�！狈蛞皇兄�物之多，非若水中微蟲，必待顯微鏡然后能睹也，而蠢仆不知之，此其故何哉？
任公曰：吾觀世人所謂智者，其所見，與彼之攫金人與此之蠢仆，相去幾何矣？李白、杜甫⑨滿地，而衣袯襫○10 、攜鋤犁者，必不知之；計然○11 、范蠡○12 滿地，而摩禹行、效舜趨○13 者，必不知之；陳涉、吳廣○14 滿地，而饗五鼎、鳴八騶○15 者必不知之。其不知也，則直謂世界中無有此等人也，雖日日以此等人環(huán)集于其旁，而彼之視為無有固自若也。不此之笑，而惟笑彼之攫金者與此之蠢仆，何其蔽歟？
人誰不見蘋果之墜地，而因以悟重力之原理者，惟有一奈端○16 ；人誰不見沸水之騰氣，而因以悟汽機之作用者，惟有一瓦特○17 ；人誰不見海藻之漂岸，而因以覓得新大陸者，惟有一哥侖布○18 ；人誰不見男女之戀愛，而因以看取人情之大動機者，惟有一瑟士丕亞○19 。無名之野花，田夫刈之，牧童蹈之，而窩兒哲窩士○20 于此中見造化之微妙焉；海灘之僵石，漁者所淘余，潮雨所狼藉，而達爾文于此中悟進化之大理焉。故學莫要于善觀。善觀者，觀滴水而知大海，觀一指而知全身，不以其所已知蔽其所未知，而常以其所已知推其所未知，是之謂慧觀。
【注釋】
①  章：詩文的總稱。②經(jīng)世：治理國事。③錙銖什一：猶斤斤計較。④衣冠優(yōu)孟：指登場演戲。⑤攫：抓取。⑥執(zhí)爨役：燒火做飯的勞動。⑦豕肉：豬肉。⑧盍：何不。⑨李白、杜甫：喻指詩人，文士�！�10袚襫：粗布衣服�！�11計然：春秋時謀士。常游于海澤，越大夫范蠡尊之為師�！�12范蠡：春秋末越國大夫，輔佐勾踐，終于滅吳，后功成身退，治產(chǎn)獲千萬。 ○13摩禹行、效舜趨：指摹仿古代圣君�！�14陳勝、吳廣：秦末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15饗五鼎、雞八騶：指豪門貴族�！�16奈端：今譯為牛頓。英國偉大的物理學家、數(shù)學家、天文學家、自然哲學家�！�17瓦特：英國著名的發(fā)明家。1776年制造出第一臺蒸汽機。○18哥倫布：克里斯托弗哥倫布，意大利航海家、殖民者。1492年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19瑟士丕亞：今譯為莎士比亞。英國詩人和劇作家。○20窩兒哲窩士：今譯為華茲華斯，英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