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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麗莎白不見了
年逾八旬的莫德患有老年癡呆癥。每一刻她都會忘記自己上一刻做過的事情。她納悶地發(fā)現(xiàn)衣服兜里滿是關于伊麗莎白的字條——
“伊麗莎白不見了!
“她杳無音訊!
“沒有伊麗莎白的消息!
“伊麗莎白在哪兒?”
“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
……
可古怪的是,警察、伊麗莎白“可惡”的兒子,甚至莫德自己的家人,都不肯幫她找回伊麗莎白:這些人是不是有什么事兒瞞著她?
莫德開始靠自己的力量一點點挖掘真相。她勇敢地沖破記憶的層層迷霧,執(zhí)著地去尋找不見的那個人,而一切線索卻指向了另一個始終懸而未決的失蹤之謎……
艾瑪.希莉(Emma Healey)
英國作家。艾瑪四歲時寫了第一個短篇故事;八歲時渴望成為作家;到了十二歲,受到電影《獨領風騷》之啟發(fā),決定長大后當一名律師。但十年之后,她重返寫作之路。
艾瑪大學主修書籍裝幀藝術,并于2011年獲得英國東安格利亞大學文學碩士學位。她先后在兩家圖書館、兩間書店和兩家畫廊,以及兩所大學工作。
《伊麗莎白不見了》是她的首部長篇小說,問世后收獲多項殊榮,并成為2015年英國各大暢銷書排行榜榜首圖書。
引子/1
伊麗莎白,你原來種過西葫蘆嗎?
空白記憶/3
這些空白的記憶讓我不知所措。別說上周六了,昨天的事情我還記得嗎?
碎裂的唱片/18
她從不傾聽,倒是執(zhí)意把我定義為永遠活在過去的老古董。
口紅/33
我得帶好所有“裝備”。假牙、助聽器、眼鏡,這些我一個也不能少。
遠走高飛/50
如果一只偵探獵犬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們就可以沿著她的氣味一路追尋了。
教堂/74
一朵花脫落了,我用手將它攥住。這動作似曾相識;ㄊ前咨模袷菑幕槎Y上遺落的。
空歡喜/89
這是您第四次光臨警察局了。警犬、法醫(yī)、飛虎隊,都在全力以赴進行調查。
懷念/105
很久之前,我和媽媽一起站在樹下。當時的公園像是無邊的大海,媽媽是一位在探測著水深的船長。
傷心花園/123
沒有人在這兒等我,擺在窗前的椅子空蕩蕩的。原來我們常一起眺望窗外的飛鳥。
信/141
跟在某個人身后比自己形單影只要好,你可以知道應該怎么走臺階。
心碎的人/154
談論她如同在談論一只動物,是那種只有在神話中才會出現(xiàn)的鷹頭獅或獨角獸。
夜巴黎/167
他像是在尋找一些機關,以便將閥門打開,還原出物品背后的故事。
《香檳詠嘆調》/182
面包切好了,看起來松軟可口。我卻看見上方有一句警示:不準再吃吐司。
我以為我要失去你/199
兩只鴿子在樹梢晃著腦袋,好似我和這個女人。我渾然不知,她是我的女兒。
秘密/216
那片指甲歇息在灰塵與彩線中,宛如一塊兒破碎的貝殼,發(fā)著珍珠般的光澤。
貓/235
那個女人問我伊麗莎白的毛色,我一時錯愕不已,但我想它應該是一只黑色的印度貓。
一瞬之光/261
每一則廣告就代表一線希望,哪怕結果只是讓我空歡喜一場。
伊麗莎白不見了/283
我沒有紙條了,這讓我六神無主。我像斷了線的風箏在風中盤旋。
塵封舊案/299
我一旦開口,便會滔滔不絕。但是這些不是真的,也不可能是真的。
尾聲/327
碎裂的唱片
“伊麗莎白不見了,”我說,“我告訴過你嗎?”我盯著海倫,但她卻沒看我。
“說過了。你打算吃什么?”
我端坐著,眼睛卻朝菜單上方打量著,天知道我們在什么地方?粗切┐┲诎紫嚅g衣服的服務生,以及這里的大理石面桌子,不難判斷這是一家餐館,但是是哪家餐館呢?我內心有些忐忑,我本應該知道的,這大概是一次宴請。但我知道今天不是我的生日,難道是帕特里克的忌日?只有海倫才會特意記下并且“紀念”這種日子。但看著外邊街道上光禿禿的樹木,我可以確定這不符合邏輯,帕特里克是在春天時過世的。
菜單上寫著“橄欖燒烤”幾個大字。菜單封面是皮質的,所以顯得格外沉。盡管這個名字對我毫無意義,我還是用手指沿著這幾個凹陷的大字順次劃過書脊的末端撞到了桌面,我干脆將它拉到腿上,然后大聲地讀著菜名:“胡桃南瓜湯、番茄芝士沙拉、蒜汁蘑菇、帕爾馬火腿、蜜瓜——”
“好了,媽,謝謝了,”海倫說道,“我自己認得字!
她不喜歡我把字念出聲來,不是翻翻白眼,就是唉聲嘆氣。有時候她甚至在我背后指手畫腳,我曾在鏡子中瞥見過她裝出要掐我脖子的架勢!澳阋c什么吃的?”她問我,將菜單放低,視線卻未從菜單上移開。
“臘腸餡西葫蘆,”我繼續(xù)讀著,沒辦法停下來,“西葫蘆近來又流行了么?我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在菜單上看見過了!
在我小的時候,種植西葫蘆的人還是很多的,那時候甚至有評選上品西葫蘆的大賽。現(xiàn)在這種活動恐怕寥寥無幾了。我就是因西葫蘆而結緣伊麗莎白的。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她告訴我她家花園的圍墻頂上鑲了卵石,所以我便對她家的位置了如指掌。因為在六十多年前,正是在那座擁有卵石圍墻的花園里,一些西葫蘆被人連夜挖走了。盡管我不知道為什么,但卻很想到那個花園一探究竟,所以我便找了個機會去伊麗莎白家作客。
“你不喜歡臘腸,”海倫說著,“喝點湯怎么樣?”
“我原來常和伊麗莎白一起喝湯!蔽艺f,大腦卻因一個念頭而感到惴惴不安。“當年每天結束了樂施會的工作后,我們就聚在一起喝湯啃三明治,要不就是玩兒刊載在《回聲報》上的填字游戲。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兒了!彼是杳無音訊。這讓我無比費解。伊麗莎白從不外出,她一定遭遇了什么狀況。
“媽媽?你必須點餐了!
一個服務生正站在我桌子旁邊,已經(jīng)拿出了便箋。在我思量著他在這兒站了多久的時候,他徑直彎下身子問我們想要什么。他的臉離我近得很沒必要,我便側著身子離他遠點兒!昂,你聽到過伊麗莎白的消息嗎?”我說,“如果你聽到什么,一定得告訴我呀!
“會的,媽,你打算吃什么?”
“我是說,她不可能是出去度假了。”我合上菜單,想放下它,卻找不到地方。桌子上到處都是礙手的東西,還閃閃發(fā)著光。伊麗莎白也有這些亮晶晶的玩意兒。它們擺放在她的桌子上,緊挨著布蘭斯頓泡菜、色拉醬和很多裝著麥提莎巧克力球的袋子。她那些袋子經(jīng)常敞著口,巧克力球有時便會滾到地上,宛如一顆顆小巧玲瓏的暗器。我常常擔心伊麗莎白會因此滑一跤!叭绻さ沽宋乙矝]法知道,”我說,“我懷疑他兒子根本不會勞心告訴我!
服務生直起了身子,將菜單從我手中拿走。海倫沖著他微笑,點了我們兩人的餐。我不知道她要了些什么。服務生點點頭,邊走邊記,拐過了那堵飾有黑漆條紋的墻。桌子邊兒上的盤子也是黑色的;我猜這肯定很流行。這家餐廳的風格就像一卷污跡斑斑的舊報紙,那種除了廣告之外字跡全已模糊,最適合在冬季用來裹蘋果的報紙。
“自己找點兒蛛絲馬跡實在是困難重重,這是問題所在,”我說,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固守了話題,內心突然升騰起一陣興奮,“家屬均被通知,朋友則在不被告知之列,尤其是我這個年齡段的朋友。”
“這兒是原來那家小吃店,還記得嗎,媽媽?”海倫打斷了我。
我剛說了些什么?我想不起來。但一定是些供我參考的東西,一定。
“你想起來了嗎?”
我大腦一片空白。
“你過去常在這兒和爸爸碰面,記得嗎?”
我掃視了一下房間,靠著黑漆條紋墻面的桌子前坐著兩個老婦人,她們凝視著平擺在她們中間桌上的某種東西!耙聋惿撞灰娏!蔽艺f。
“這兒還是小吃店的時候,你們在這里吃午餐!
“她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小吃店,想起來了嗎?哎,算了吧!
海倫又嘆了口氣。她近來總是唉聲連連。她從不傾聽,也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兒,倒是執(zhí)意把我定義為永遠活在過去的老古董。我很清楚她內心在想什么,她認為我精神恍惚。在她看來伊麗莎白一直好端端地待在家里,我即便是剛剛拜訪過她也會轉眼就忘。但事實并非如此,我是健忘,可我并不是失心瘋,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我對別人把我當瘋子對待深惡痛絕。那些家伙在我搞錯東西時故意投來“同情”的微笑,然后再給我“鼓勵”的一拍,這一切都讓我憤懣不平。尤其是當每個人對我的話都置若罔聞,而對海倫的言辭深信不疑時,我更加怒火中燒。我的心跳加速,牙關緊咬,我有在桌下踢一腳海倫的沖動,但我卻踹到了桌腿。那些裝著鹽和醋的亮閃閃的調味瓶因此晃晃悠悠咯吱作響,一個酒杯也搖搖欲墜,海倫見狀抓住了它。
“媽媽,”她說,“小心點兒,不然會打破東西的。”
我沒有回答她,依然氣得咬牙切齒。我簡直要失聲尖叫,但打破東西似乎是個不錯的借口,這也是我現(xiàn)在最能泄憤的事兒。于是我拿起涂黃油的小刀,一把猛扎在桌邊兒黑色的盤子上,瓷盤裂開了。我意識到海倫咒罵了些什么。一名工作人員立即飛奔過來,而我一直目不轉睛盯著盤子看。盤子的中央微微裂開了,它看起來就像一張破碎的唱片,一張破碎的黑膠唱片。
我曾經(jīng)在我家后花園發(fā)現(xiàn)過一些破碎的唱片。它們在菜地里,殘破不堪,雜亂地堆疊在一起。每次我放學回家,媽媽便叫我去給爸爸打雜。爸爸會遞給我一把挖紅花菜豆溝的鐵鍬,然后消失在小棚子里。這些唱片的顏色與土壤幾乎沒有差別,要不是在挖土時聽到咔嚓的響聲,根本不會察覺到異樣。沒一會兒工夫,這些唱片碎片就被我的“園藝餐叉”捕了個正著。
當意識到它們是唱片的時候,我把這些碎片一一挖出來,扔在陽光照耀下的草坪上曬干。我想象不出這是誰的唱片。不過我家的房客道格拉斯倒是有一臺唱機,我想到他原來似乎說過一次他的一些唱片壞掉了之類的話。無論如何,他是一個很本分的男孩兒,不像是隨意丟棄垃圾的那種人。
“它們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兒?”媽媽出來收曬干的衣服時,發(fā)現(xiàn)我跪在這些碎片上鼓搗,就不禁問道。
我把唱片上的土屑擦掉,開始將它們拼回原本的形狀。我當然不會傻到認為這些碎片還可以放歌,只是想知道它們究竟是屬于誰的。我用沾著泥土的手指撥弄著下垂的頭發(fā),臉上留下了點點污漬,媽媽一邊用手將這些土漬拭去,一邊說這肯定是鄰居隔著籬笆墻扔進來的。
“隔壁每周都會迎來一個新房客。天知道現(xiàn)在那里住的又是什么鬼狐精怪,”媽媽說道,“我在園子里發(fā)現(xiàn)垃圾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她低頭看了看這些劣質的黑膠唱片,“毀掉這些真是大快人心,一文不值的東西。莫德,把它們扔在紅花菜豆溝里,好沖走它們!
“好吧,”我說,“我只是想先把它們拼好!
“為什么,你要為草坪設計踏腳石嗎?”
“我可以嗎?”
“別犯傻了!
她笑著,腰后挎著收衣服的籃子,邁著優(yōu)雅的步伐繞開這些碎片走進了廚房。我看著她走進去,她那紅色的頭發(fā)與房子的亮紅瓷磚相比顯得呆滯無光。
沒一會兒我就拼好了這些碎片,在冬日和煦的陽光下,聽著鴿子們彼此互動的“咕咕”聲,這個工作很是讓人愜意,仿佛是在拼一塊兒七巧板,只不過拼完之后發(fā)現(xiàn)還缺東少西。但現(xiàn)在我能辨認出唱片的名字了:《弗吉尼亞》、《我們仨》以及《無人愛我》。
我跌坐在地上。這些唱片都是姐姐的最愛,她總是央求道格拉斯放給她聽。如今,它們七零八落,與大黃和洋蔥的碎渣淪為一伙。我搞不明白是誰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會這么做。我將拼好的碎片再次攪亂,撒到了紅花菜豆溝里。當我走回房子的時候,我看到道格拉斯在窗前佇立著,我猜他剛才一直在盯著我看,但剎那間一群鳥從樹籬的暗處俯沖下來,我轉過頭去,正好瞥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匆匆跑開。
“我必須在半小時內接到凱蒂!焙愡呎f邊披上了外套,盡管此時的我還沒吃完手上的冰激凌。
冰激凌的口感冰冰涼涼,味道絕佳,但我卻判斷不出這是什么口味。不過從顏色來看,我想應該是草莓的。在走之前,我還需要去下廁所。我不知道女洗手間在什么位置,也不清楚自己原來是不是在這里用過餐。但這里的確勾起了我對一家小吃店的回憶,那時候我和帕特里克正在熱戀,總是相約在小吃店見面。那家小吃店物美價廉,沒有異域風情的餐點,也沒有白色整潔的桌布,但菜卻烹飪得色味俱佳,小店的裝潢也是別具匠心。我常常在結束了交易所的工作后,在午餐時間奔赴這里,坐在一張靠窗的桌子前等待帕特里克。他的公司位于碼頭,是從事戰(zhàn)后重建工作的,他常在碼頭那里搭電車來小吃店赴約。見我時他總會大步慢跑,面頰通紅,頭發(fā)甩來甩去,但他只要看見我就會咧嘴微笑,F(xiàn)在沒有人像他那樣沖我微笑了。
“你需要去洗手間嗎,媽媽?”海倫已經(jīng)把我的大衣遞過來了。
“不,我覺得不用去了。”
“那么好吧,咱們直接出發(fā)!
海倫今天對我頗有成見。顯而易見,我是出了些狀況,但那有傷大雅嗎?我和服務生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我不想問海倫,以免自討無趣。有一次,我對一個女士說她的牙齒讓她看起來像一匹馬,我記得海倫告訴我我說了這話,但我卻不記得我說過。
“我們回家嗎?”我換了個問題。
“是的,媽媽。”
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太陽就已經(jīng)下山了,現(xiàn)在的天空顏色猶如墨水一般,但我還是能夠透過車的擋風玻璃看到路標,我不知不覺地將那些字念了出來:“快車先行、平交路口、減速。”海倫的雙手在方向盤上顯得很蒼白,她對我置之不理。我在座位上搖晃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膀胱就快要憋炸了。
“我們是在回家的路上嗎?”
海倫嘆了口氣,這就意味著我剛才曾問過這個問題。當我們開上我家門前的街道時,我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刻不容緩。“把我放在這兒!蔽覍愓f,一只手已經(jīng)抓上了門把手。
“著什么急,我們就要到了!
我還是執(zhí)意打開了車門,海倫猛地將車剎住。
“你知不知道你在拿生命開玩笑?”海倫說道。
我從車里鉆出來,徑直走到了路上。
“媽媽?”海倫叫著,但我顧不得回頭了。
我快步走到門前,身體前傾,每隔幾秒鐘就得緊繃下肌肉。不知怎的,離家越近,膀胱就憋得越難受。剛才走路的時候我就解開了外套的扣子,急切地尋找著鑰匙。在門前,我不斷換著腳轉移重心,發(fā)瘋地將鑰匙在鎖孔里亂擰一氣,可是門卻遲遲打不開。
“天啊,不!蔽掖謿。
最后,鑰匙終于擰動了。我跌跌撞撞走進房里,將門砰的一聲帶上,手提包也被我重重摔在地上。我抓著扶手沖上樓梯,外套也被我抖掉了。但還是來不及了。解腰帶的時候,我就憋不住了。我扯下褲子,卻無暇顧及其他,穿著短褲就一屁股蹲坐到了馬桶上。有那么一會兒,我讓自己身體前傾,把頭靠在手上,胳膊肘貼著膝蓋,被尿浸濕的褲子就這樣緊裹著我的腳踝。接下來,我用緩慢又笨拙的方式把鞋子蹬掉,把濕透的褲子從腳上拽了下來,一把扔到浴缸里。
房間里一片漆黑,但我現(xiàn)在又不能過去開燈,于是,我在黑暗中坐著,哭了起來。
凡事都得有理有據(jù),得把所有的事情都記下來。伊麗莎白不見了,我不能袖手旁觀,一定要讓事情水落石出。但我現(xiàn)在依舊糊里糊涂,我甚至記不清上次見她是什么時候,也不知道迄今為止我都掌握了什么線索。我給她打過電話但卻沒有接通,我想我應該再沒見過她了。她沒來過我這兒,我也沒去過她那兒。接下來怎么辦?我想我應該去她家轉轉,萬一有什么蛛絲馬跡呢?無論發(fā)現(xiàn)什么,我都要記在便條上,我現(xiàn)在得把筆放在包里。凡事都得有理有據(jù),我把這點也記了下來。
離開門階之前,我檢查了三遍房門鑰匙。我沿著路面慢吞吞地走著,陽光也無精打采地斜照在草坪上。唯獨松樹的清新味道讓我感覺振奮,我大概好幾天都沒出門了,最近發(fā)生的事情讓海倫忙得不可開交,但我的大腦現(xiàn)在一片空白,回憶過往只會讓我頭暈目眩。
我用麂皮粗呢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大衣里邊套著件針織套衫,里邊還夾著一層羊毛裙,但我還是感到些許寒意。途經(jīng)卡羅商店的時候,我在窗戶前瞥見了自己彎腰駝背的樣子,像極了溫可太太,只是沒有穿細高跟鞋而已。我邊走邊檢查筆是否在包里,紙是不是裝進了口袋。走了幾步之后,我又不厭其煩地檢查了一遍。畢竟最重要的事得靠它們來記錄。正當我因不知道該記下什么而糾結的時候,沿途的道路給了我思路。首先得走完最后這座組裝房屋,它被房主涂上了黃綠相間的油漆,很是令人作嘔(伊麗莎白嘲笑過這房子的丑陋,她說如果她能發(fā)現(xiàn)一個陶瓷臻品的話,肯定得價值連城)。接下來要走過一家酒店的后方,那里的街道永遠充斥著渾濁的臟水(伊麗莎白說那是人們早餐后倒掉的茶葉渣)。最后來到了美麗的金合歡樹下,它的枝葉從滿是蝸牛的前花園伸展開來(伊麗莎白每年都嘗試插枝,但卻總以失敗告終)。
伊麗莎白的房子刷著白漆,窗戶是雙層玻璃的,窗簾則是網(wǎng)眼簾,這無疑在向外界宣布這是一戶領養(yǎng)老金吃飯的人家。我當然不敢妄加評論,因為我家也同樣安裝著網(wǎng)眼簾。這棟房子是在戰(zhàn)后建造的,這條街上幾乎都是戰(zhàn)后的新房子,但花園圍墻卻是老樣子。房屋原來的主人將圍墻頂上貼滿了卵石,自此就再沒有人改動過。伊麗莎白現(xiàn)在即便做夢也不會想到要將卵石挖除。在我還是小女孩兒的時候,我就特別好奇這一帶的新房屋,尤其對這間有著卵石圍墻的屋子念念不忘。
我按響了門鈴!扳徛曉诳帐幨幍姆孔永锘仨憽!蔽覜]來由地自言自語出這句話,但是無論房子是不是空的,鈴聲總是會在里面回蕩不是嗎?我等了片刻,將一只手探進門階前一個滿是泥土的桶里,這些桶里經(jīng);ú荽負恚F(xiàn)在就連破土而出的嫩芽也不見半個。伊麗莎白今年肯定忘記種植球莖了,我把手迅速拿出來。我搞不清楚我的手在桶里干什么,難道我只是想摸一下球莖嗎?或許我是在找別的東西?
我面朝著門,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等了多久。五分鐘?十分鐘?我看了下手表,但依然無濟于事,時間總讓我捉摸不定。我又按響了門鈴,這次我特意在紙上記下了時間,然后看著秒針來來回回地畫著圓圈。五分鐘后,我記下來:伊麗莎白不見蹤影。之后就離開了;蛟S正如別人所說,伊麗莎白去度假了。或許她現(xiàn)在和兒子住在一起,但我應該把這記下來的,我很確定,我有過類似的記錄。那些記下的只字片語通常是我同別人展開話題的素材,也是給我自己的參考。譬如我可能會這樣問海倫:“你知道嗎,伊麗莎白去了法國南部!被蛘吒纱噙@樣告訴卡拉:“伊麗莎白搬到她兒子那里了!边@種“新聞”對我而言價值不菲,因為海倫通常會知趣地多逗留半分鐘和我聊聊。
所以我知道這次我也不會忘了記下來。伊麗莎白一定是不見了。但是目前我所掌握和證明的信息至多只能說明伊麗莎白現(xiàn)在不在家。
走到大門的時候,一個念頭突然涌上來,不如我折回去從她家前窗望個究竟。我把鼻子貼在冷冰冰的窗玻璃上,將兩只手攏在頭頂,借著網(wǎng)眼簾的縫隙望了進去。網(wǎng)眼簾令漆黑的房間更加朦朧,但我卻看見了空空的椅子和囊鼓鼓的靠墊。她的書在架子上堆得平平整整,那些馬略爾卡陶器、花瓶還有湯碗則在灶臺上排成了一條直線。我總是對伊麗莎白的“寶貝”大加嘲諷,因為那假樹葉的紋理丑態(tài)畢露,那假魚的魚鱗更是令人不屑。但伊麗莎白卻不以為然:“你不會想到的,這些物件中沒準兒哪一個就是無價之寶!彼囊暳Σ蛔阋宰屗龑⒛切皩氊悺笨吹谜媲,但她卻能憑借觸摸來感知,尤其是那些動物和昆蟲的浮雕圖案。她常用手勾勒出陶器上凸起部分的輪廓,那里的瓷釉猶如青蛙或者鰻魚的皮膚一般光滑。她一生都在期待著發(fā)現(xiàn)點兒稀世珍寶。要不是寄希望于那點兒玩意沒準兒真能帶來金錢的利益,她的兒子早就不聲不響地把它們扔進垃圾桶了。
我拿出一支笨重的鋼筆,展開一張亮黃色的方形紙條,記下了這微不足道的發(fā)現(xiàn):整潔的房間,伊麗莎白不在,沒有開燈。我后退了幾步,卻不慎踏空在花壇中,一只腳陷在了土坑里。幸好我沒有計劃什么為非作歹的事兒。我小心翼翼地沿著花壇邊緣走到房子側面,想看看通過廚房的窗戶能有什么發(fā)現(xiàn)。廚房這兒沒有網(wǎng)眼簾,我很清楚地看到木質流理臺上空無一物,水池也熠熠發(fā)亮。我立刻寫道:廚房內沒有外置的食物,沒有面包,沒有蘋果,也沒有碗碟。這些信息雖然不多,但多少得參考一下。
我穿過公園回家,大概是因為下過雨的緣故,空氣清新怡人。地上的草有點結霜了,我喜歡聽草被踩在腳下發(fā)出的嘎吱嘎吱聲。距離室外演奏臺不遠的某個地方是一片下沉地帶,那里宛如一個隕石坑,花草成群,還有可供休憩的長凳。說起來,海倫可沒少出力,在那里參與種花種草的活動是她最早干過的大事之一,光是土她就來回搬運了幾噸之多。那里可是避風向陽的絕佳去處,就連熱帶的花草也都呈現(xiàn)欣欣向榮的景象。海倫很擅長讓各種植物成活,她也一定知道什么地方最適合種植西葫蘆,下次見她的時候我得記著專門問問。
七十多年來,我常常經(jīng)過這個室外演奏臺,因為這是我和姐姐去城里看電影的必經(jīng)之路。戰(zhàn)爭期間,這里總是播放音樂,以激發(fā)人們的斗志。這兒總是不乏躺椅和身穿軍裝的男人,那種卡其色在明亮的草綠色映襯下非常醒目。姐姐蘇姬經(jīng)過這里時往往會放慢腳步,聽聽樂隊的演奏,沖著士兵們微笑。她曾在圣廷苑舞廳跳過舞,所以也認識樂隊的人。這時候我總會在她和大門之間急得跳腳,迫不及待想進城,想象著這次上映的是什么影片。真希望現(xiàn)在的我還能像原來那樣歡呼雀躍,可我顯然氣血不足了。
下臺階離開公園時,我停下腳步回頭望了望:天色已黑,一個人跪倒在草坪上,從演奏臺那里還傳來一個男孩呼喊的聲音。他的喊聲讓我頭皮發(fā)麻,不禁想加快腳步趕緊走到街上。在邁下第三個臺階的時候,一塊兒亮晶晶的小石子把我絆倒了。我連忙去摸扶手,卻抓了個空。我的指甲蹭在了磚墻上,手提包猛烈搖晃著,拖著我摔了下來。我的身體一側重重砸了下去,胳膊的劇烈疼痛讓我不由得咬緊牙關。鮮血從我的體內直噴出來,仿佛外界才是它們的歸屬。我發(fā)現(xiàn)自己目光呆滯,眼皮不由自主地張開,眼睛干澀難耐。
漸漸地,盡管仍心有余悸,但我又可以眨動眼睛了。因為體力不支,我爬不起來,于是索性翻了個身,休息了一分鐘。這時我注意到生銹的扶手下方,一些看起來像沙土材質的漆面打著狐貍形狀的烙印。我的掌縫間有些泥土,但我卻想不起來是怎么弄上的。臺階的外沿劃疼了我的后背。至少我終于摔跟頭了,這些臺階一直是我的顧慮。還好沒碰到腦袋,雖然我的半個身子和胳膊肘都未能幸免,明天就該瘀青了。我感覺這些瘀青在迅速蔓延,變成黑莓果汁的顏色。我還記得孩提時代自己身上總是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可那時候我居然能興致勃勃地研究那些云一般的瘀青。我的屁股因為總撞上家具而傷痕累累,指甲也因纏進了軋布機而青得發(fā)紫。有一次,我的朋友奧德麗在東懸崖邊上閑逛時摔倒了,為了拉住她,我的胸口重重撞到了圍欄上,留下了一道黑色的印痕。還有一次,那個瘋女人在我回家的路上狂追了我一路,也給我身上留下了點點印記。
那回是我被派去買東西,那個瘋女人站在店內的柜臺邊上。當我開口告訴店主我要桃罐頭和媽媽該分配到的食用油時,只見她像在和雜貨店主嘟囔著什么。于是在店主稱重并包裝我買的東西時,我盡量躲她遠一點兒,眼睛看著店里一處高高的角落。這里充斥著一種奇怪的八角味,我一度懷疑是這瘋女人身上傳來的,盡管窗臺上那一桶桶的甘草也有可能釋放這樣的氣味。我付完賬,將貨物攬到胸前,在路口等待電車通過,這時,突然感到自己肩上被重重一擊。我嚇得呼吸緊促,心怦怦直跳,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是那個瘋女人,她尾隨我走出來,并用她的雨傘猛擊我。她總是拿著一把墨黑色的破傘,傘面半開,猶如一只受傷的小鳥。她常站在路中央揮動那把破傘攔截行駛中的公交車,甚至還撩起她的裙子露出里邊的短褲。別人都說她的瘋癲和她死去的女兒有關,她的女兒早在戰(zhàn)前就被公交車撞死了。人們談起這事兒總是小聲議論,或者開些彼此會意的玩笑,但如果你真想詢問個一二時,他們總告訴你要保持安靜,不要刺探,離她遠點兒就是了,好像那個瘋女人有巫術一樣。
電車尾部終于慢慢駛離了路口,我又挨了一下猛擊。我撒腿就穿過了路口,但她卻不罷休。在我跑到我家那條街的時候,她依然窮追不舍,慌亂中我買的那些桃罐頭全掉在了地上,那瘋女人還在喊著一些我聽不明白的話。我跑到我家廚房門前,大聲喊著媽媽。她匆匆趕出來,那瘋女人見狀離開了,并拿走了那些桃罐頭。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看她,不要跟她說話,保持距離,”進屋時媽媽又囑咐了一番。
我告訴媽媽,我什么都沒做,但她還是狂追我。
“這樣啊,我從沒見她在雜貨店里出現(xiàn)過;蛘呶覀冊摻衼砭旃芄,但那瘋女人的確讓人可憐。我想她只是不喜歡看到這一帶的年輕女孩兒吧,”媽媽說罷,就從窗戶往外看去,生怕那瘋女人還在附近。“因為她的女兒被公交車撞死了!
我是年輕女孩兒就得遭這份罪?但我不禁猜想,她或許只是饑腸轆轆,想從我這兒拿點兒吃的而已。肩上的瘀青好幾周都沒下去,在我蒼白的皮膚上黑得異常顯眼,和那瘋女人的雨傘一個顏色,就像那把傘把一塊碎片掉到了我的肩上,宛如從受傷翅膀上掉下的一根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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