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
那是一個夏天,當北平熱得快冒了煙兒的時候,我同一位在鐵路上辦事的朋友偷乘了他的運貨車,到塞外“避暑”去了。年月雖然已很久,我還記得這事。每當我想起那番旅行的時候,心里便充滿許多愉快的沁涼的記憶,但我也忘記不了一個很小但是很慘的悲劇,主人翁是一家兔子的老小。
離我住的地方約十里便是一座蒙古村莊。多少次我好奇地想去看看。遙遙望著山麓下那片土房,我懷了許多原始的夢。但朋友卻勸止我莫去,說那里的蒙古人雖離鐵道極近,因不與漢人雜居,始終還沒有同化,只身去那樣言語不通的陌生地方是不大妥當?shù)摹?
我急得難挨,然而卻又不敢冒險。
終于,一個雨后的下午,我有了個機會。一個相識的通蒙語的轎車夫答應帶我去,而且,他還準許我跨在他的車沿上。
立在籬笆門外,第一眼我看到的是掛了許多蒙文符咒紙條的屋檐下一只個子大、模樣兇的狗。盡管它的身子已為鐵鏈鎖著,也還對我們狺狺地吠著。
經(jīng)過一番問詢后,我們被讓進去坐了。我是懷了不少擔心的。招待我們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異于以“嬌羞”為淑德的漢族女人,那個蒙古婦人是睜了大大的黑亮眼睛微笑地為我們倒茶、端奶餅。我留心到她那紅潤的健康膚色——在塞外那幾乎是我僅見的不帶鴉片暗影的膚色。
借了那個轎車夫的通譯,我們談了許久話。他告訴我牲畜繁殖的話,蒙人怎樣打官司,和他們?nèi)绾斡伤_拉齊東遷到這里。我們談得算是很投契?纯刺焐辉纾覀儽闫鹕砀孓o。
走下石階,忽然一個雪白的影子由我腳前躥過。我本能地趕忙追上去,白影子卻在屋角消失了。
愛好活物的我,可興奮了。我趕了過去,隨著,同伴和蒙古主人也跟過來。
啊,一段用秫秸纏的短短圍墻里,盤踞著五六只白兔子,石榴籽般紅而圓的眼,瞥見我們,一瞬便鉆進地上砌好的窟窿里去了。
“喜歡這個?”主人甩著長袖,笑嘻嘻地問我。
蒙古人是一個古怪的民族。當他們懷疑你的時候,戒備是森嚴的。但當你獲得他的友誼后,他永把捧給你所喜歡的視為責任。就這樣,他掀開了兔窟的木板蓋。
啊,多么熱鬧的一個小社會呵,我簡直數(shù)不過來了,只看見一片黑白光潤的皮毛,一對對燈籠似的眼睛。
“喜歡哪只,你?”主人要我隨便指。
自然,我挑了一只肥大雪白的。
沒料到,放在蒲包里的卻是十只了。他臨走時囑咐我說:白的是父親,黑的是母親。它們這一窩八只寶寶才落生一個月,眼睛還沒睜開。他反復地叫那轎車夫叮囑我:叫它們自己睜眼,千萬掰不得。
于是,抱了那沉甸甸的一包,我?guī)е蟮母屑は蚩犊闹魅烁孓o了。
一路上,我高興地把搭在車沿上的腿如吊桶似的那么甩來甩去。我時刻側耳傾聽蒲包里吱吱的細銳叫聲。好親熱的一團哪!
到家我把它們安插在我那木板床下面。附近天天和我玩耍的孩子們都聞風絡繹跑來了。那么些顆跳動的心圍著一對羞怯的夫妻,和八位闔眼酣睡的娃娃,咂咂吮著奶頭。
“小兔兔,怎么不睜眼啊?”一個微麻的孩子問。
我即刻推開了他伸出來的手,厲聲告訴他動不得的。為了安全,我并且即刻將蒲包藏回床底下去了。
可惡的麻皮,當我出去洗手的工夫,他又拽出蒲包來看了。我一踏進門檻,看見他正在摸著一只小兔子的眼睛。
“放手!”我大聲喊著,我氣得恨不吃了他。從那以后,我不敢離房了,一直守到天黑。
事情是第二天早晨才發(fā)現(xiàn)的。
當同住的朋友起床漱口的時候,他嚷著撲向依然蜷臥著的我。
“糟了,臺階上有一只小兔的尸首!”
我趕忙起來,一面罵著狐貍、黃鼠狼,一面心下盼著只是“一只”。
啊,何止臺階上啊,桌底下便有三四只,床腳也還有呢,血漬一直染紅了我的鞋面。
我嚇得快哭出聲來了。是什么猛獸在我睡著的時候,干下這等殘忍的事呢?我檢視著那血肉狼藉的小小尸身,不再吱吱,不再咂咂,卻僵寂得如一片枯樹葉、一塊瓦片,只是血漬弄得比那些都更難看些罷了。
我為一腔悔恨僵成了一塊木頭。
忽然,一個更重的拳頭向我胸口打來。我急忙躥進房里,我記起“尸親”的老兔來了,我預料那猛獸一定也饒不了它們。
沒有。它們卻安然無恙地活在那蒲包里,只是,那雪白的皮毛上已染了紫紅的血漬。最不忍看的,是那如同“血口”一般的嘴了。
當我收拾地上的小尸身預備埋葬的時候,那個轎車夫來了。他看見了血漬。我辜負他滿腔的歡喜,我噙著淚告訴他事情的經(jīng)過。
他忙跑到床下去看老兔,回過身來,搖著頭說:
“你不該觸它們的眼睛啊!”
我著急地抗議說:
“我沒動,我沒動,麻皮造的孽!”
“無論誰干的吧,反正,”轎車夫皺著眉說,“小兔子是老兔吃掉的。它們最忌諱有人用不潔的手弄它們孩子的眼睛,只要觸到了,它們便寧可把孩子吃掉!
“兔子比人還有氣節(jié)啊!”他這樣嘆著氣似的哀悼,又像是欽佩。
秋涼,當貨車把我重由塞北載向關內(nèi)的時候,遭了失兒之苦的母兔已因憂郁而死了,那個父親在喪兒之后又失掉老伴,在我登車的兩天前,竟將左眼急瞎。
我將這個已不活潑亂竄的殘疾動物抱在懷里,撫著它那不再光閃的毛,心下有說不出的羞愧。是我害了它們一家!如今,該怎么處置它呢?
可憐這無兒無女的鰥夫,它只了無塵愿地緊閉了眼睛,鼻孔間喘著溫熱的氣,服服帖帖地承受我那負疚的撫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