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唐賢三昧集》是清初王士禛選編的一部唐人詩集。王士禛(16341711),字子真,一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陽山人。新城(今山東桓臺)人。出身仕宦家庭。順治十二年(1655)進士,授揚州推官,官至刑部尚書。四年后因事免官,退居故鄉(xiāng)新城。卒謚文簡。
王士禛自幼工詩,在清初與朱彝尊齊名,并稱南北兩大詩人。其詩內(nèi)容多紀游、懷古、詠史、贈答,題材較狹,風格上追求風神韻味、沖淡含蓄。其寫景和抒情詩婉麗雋永、饒有情趣,七絕詩尤為佳妙。今存詩千余首,曾自選編為《漁洋山人精華錄》。王士禛不僅是錢謙益、吳偉業(yè)之后的詩壇盟主,而且在詩歌理論方面卓有建樹,著有《帶經(jīng)堂集》、《池北偶談》、《居易錄》、《香祖筆記》、《漁洋詩話》、《分甘余話》、《漁洋文》、《蠶尾文》等。在他身后,門人張宗柟綜采各書論詩之語,編為《帶經(jīng)堂詩話》三十三卷。此外,另撰有《古詩選》、《十種唐詩選》、《唐人萬首絕句選》、《唐詩七言律神韻集》等多種著作。
王士禛詩歌理論的核心是神韻說。其實,神韻一詞并非他所獨創(chuàng),最早出現(xiàn)在南朝時的人物品評中,如《宋書·王敬弘傳》中說:(敬弘)神韻沖簡,識宇標峻。稍后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都用了這一詞匯。到明清時期詩論中已較多地引入神韻的概念,如胡應麟《詩藪》、王夫之《古詩評選》等。王士禛在繼承前人詩論,尤其是司空圖和嚴羽美學思想的基礎上,對神韻說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揮,遂自成一家之言。
標舉神韻,即要求詩歌有清遠淡雅的境界、自然空靈的韻味、含蓄蘊藉的風格;要求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做到興會神到、貯興而就。用這樣的標準衡量詩人詩作,所推崇的自然是遠離現(xiàn)實的謝靈運、王維、孟浩然、韋應物等詩人以及他們古澹閑遠的山水風景詩,贊賞那些清幽淡遠、韻味雋永的詩句。而對與現(xiàn)實生活聯(lián)系緊密、帶有明顯傾向的作品則不免有所軒輊。
神韻說的提出,自有其時代原因。一方面,是為了針對明代的詩壇流弊,尤其是為了糾正前后七子的復古主張,正如翁方綱所說:漁洋所以拈舉神韻者,特為明朝李(夢陽)、何(景明)一輩貌襲者言之。(《坳堂詩集序》)同時,在王士禛看來,七子雖倡導詩必盛唐,卻是以雄闊壯大相標榜,并不能代表盛唐之音的典型風貌。他曾說:吾蓋疾夫世之依附盛唐者,但知學為九天閶闔萬國衣冠之語,而自命高華,自矜為壯麗,按之其中,毫無生氣,故有《三昧集》之選,要在剔出盛唐真面目與世人看,以見盛唐之詩,原非空殼子、大帽子話,其中蘊藉風流,包含萬物,自足以兼前后諸公之長。(何世璂《然燈記聞》傳漁洋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也指出:詩自太倉、歷下以雄渾博麗為主,其失也膚;公安、竟陵以清新幽渺為宗,其失也詭。學者兩途并窮,不得不折而入宋。其弊也,滯而不靈,直而好盡,語錄史論皆可成篇。于是士禛等重申嚴羽之說,獨主神韻以矯之,蓋以救弊補偏,各明一義。另一方面,還應該看到,神韻說的提出,并不僅僅是王士禛個人的美學主張,而是代表了他所生活的史稱盛世的康熙時代的審美風尚。
無庸諱言,神韻說忽視詩歌同社會生活的聯(lián)系,論詩單純從風格、形式著眼,自然具有較大的時代局限性。即從藝術的角度而論,由于過分強調(diào)詩歌境界的清遠縹緲,強調(diào)詩歌韻味的空靈超脫,也有失偏頗,容易產(chǎn)生一定的流弊。然而,以神韻論詩,對于中國古代詩歌尤其是抒情詩藝術特征的探討確有其獨到之處,它以鮮明的特色,總結(jié)了中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豐富藝術經(jīng)驗和中華民族有別于其他民族獨特的審美傳統(tǒng),因而成為古代詩歌批評中具有重要影響的理論,并為后來王國維境界說的創(chuàng)立奠定了基礎。
《唐賢三昧集》正是一部鮮明體現(xiàn)王士禛神韻說的唐詩選集。從本集《自序》中不難看出其選編的宗旨:嚴滄浪論詩云: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司空表圣論詩亦云:味在酸咸之外?滴跷斐剑1688)春杪,日取開元、天寶諸公篇什讀之,于二家之言別有會心,于是錄其尤雋永超詣者,于是年年底編成此書。名曰三昧,乃取佛經(jīng)自在之義?梢,他選《唐賢三昧集》正是以司空圖、嚴羽的詩論為旨歸,以雋永超詣為詩歌的藝術標準。
全書三卷,主要取盛唐人詩,自王維起,至萬齊融止。凡44人,詩400余首。其中,選王維詩最多,至100余首,超過全書的四分之一。其次是孟浩然、岑參、李頎、王昌齡四家,選詩都在30首以上,其余詩人10余首或數(shù)首不等。集中不錄李白、杜甫詩,王士禛表面上說仿照王安石《唐百家詩》的做法,實際上是同他標榜清遠的宗旨有關。翁方綱《七言詩三昧舉隅》中說:先生于唐賢獨推右丞、少伯以下諸家得三昧之旨。蓋專以沖和淡遠為主,不欲以雄鷙奧博為宗。若選李、杜而不取雄鷙奧博之作,可乎?吾窺先生之意,固不得不以李、杜為詩家正軌也,而其沉思獨往者,則獨在沖和淡遠一派,此固右丞之支裔,而非李、杜之嗣音矣。此語頗中肯綮。王士禛自己在《居易錄》中也說:唐五言詩,開元、天寶間大匠同時并出。王右丞而下,如孟浩然、王昌齡、岑參、常建、劉眘虛、李頎、綦毋潛、祖詠、盧象、陶翰之數(shù)公者,皆與摩詰相頡頏。從《唐賢三昧集》的選錄情況看,明顯體現(xiàn)了他這一評價標準,所提到的這十幾位詩人不僅悉數(shù)入選,而且選錄數(shù)量比較多,除前面提到的幾位大家外,常建有13首,劉眘虛、祖詠各9首,陶翰8首,綦毋潛6首,盧象3首,在集中占有相當大的比例。綜觀這些詩人,若以清遠、雋永超詣衡量,王維、孟浩然、裴迪、儲光羲等以寫山水田園著稱的詩人自不必說,其他詩人也多符合這一標準。如王昌齡《長信詞》、《西宮曲》、《青樓曲》、《閨怨》、《從軍行》,皆優(yōu)柔婉麗,意味無窮,風骨內(nèi)含,精芒外隱,如清廟朱弦,一唱三嘆(《詩藪》);常建、劉眘虛詩于王、孟外又辟一徑。常取徑幽而不詭于正,劉氣象一派空明(《劍溪說詩》);綦毋潛屹崒峭蒨足佳句,善寫方外之情(《河岳英靈集》),舉體清秀,蕭蕭跨俗(《唐詩紀事》);殷遙與王維結(jié)交,同慕禪寂,志趣高疏,多云岫之想(《唐才子傳》);張子容詩略似孟(浩然)公,興趣高遠,略去凡近(《唐才子傳》);裴迪詩雅淡,有類摩詰(《匯編唐詩十集》);丘為其人與摩詰友,詩亦相近(《載酒園詩話又編》)等等。
但也應該看到,王士禛在推崇沖和淡遠的審美趣尚的同時,卻并沒有排斥雄鷙奧博的風格,高適、岑參等人大量慷慨豪放的邊塞詩入選即是一個明證。同時,他雖標榜盛唐清音,卻也肯定元結(jié)《篋中集》中那些諷喻現(xiàn)實、抒發(fā)個人悲苦窮愁和家國之恨的悲調(diào);既提倡平淡天然的本色語,也不排斥字句的推敲、格律的探究。如他所推重的陶翰,殷璠在《河岳英靈集》里便稱贊他既多興象,復備風骨。
當然,集中入選的并非都是名篇佳作,譬如有的作品格調(diào)不夠高,有的不能代表作者的最好水平,因而此書問世之后也招來一些物議。如趙執(zhí)信便排詆是書,不遺余力,批評其選詩不當,說:李頎《緩歌行》,夸炫權勢,乖六義之旨。梁锽《觀美人臥》,直是淫詞,君子所必黜者。(《談龍錄》)李重華《貞一齋詩說》亦說:阮亭選《三昧集》,謂五言有入禪妙境,七言則句法要健,不得以禪求之。余謂王摩詰七言何嘗無入禪處,此系性所近耳。況五言至境,亦不得專以入禪為妙。喬億《劍溪說詩》又編也譏之曰:讀古人詩,不于本領作用處求之,專賞其氣味詞調(diào),及一二虛字傳神,以為妙道,則日誦《唐賢三昧集》足矣,何假萬卷為哉!這些意見雖都有以偏概全之嫌,但一定程度上還是切中了《唐賢三昧集》在編選方面的一些弊病的。此外,本書也還存在因失于考據(jù)而造成的誤收唐以外作品及地名有誤等疏漏。
盡管如此,此書問世后卻影響極大。因原有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刻本無箋注,故后人紛紛加以評注,如吳煊、胡崇《唐賢三昧集箋注》,乾隆五十二年(1787)聽雨齋刻本,潘德輿評點本,姚鼐評點本,光緒九年(1883)翰墨園所刊黃培芳批評本等。并有日本、朝鮮刻本多種。后世還有仿其體例續(xù)編者,如史承豫《唐賢小三昧集》、周詠棠《唐賢小三昧續(xù)集》等。
綜上所述,由于《唐賢三昧集》有明確的選編主旨,具體鮮明地體現(xiàn)了在古代詩學中有重要影響的神韻理論,因此,對于我們今天研究古代文學理論,特別是研究王士禛的神韻說,自有其不可替代的獨特的參考價值。將此書注釋、翻譯以供唐詩愛好者、研究者借鑒是有意義的。
《唐賢三昧集譯注》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1月出版的《四庫文學總集選刊·唐賢三昧集》為底本,必要時參校其他有關各本,個別有異文的在注釋中標明。本書在廣泛吸收前賢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熔鑄眾說,擇善而從。注釋力求簡明扼要,譯文力求忠實于原意,在詩行乃至用韻上盡可能貼近原詩。但限于水平、學識,在從事這一工作時時有力不從心之感,作品注釋中難免有錯訛之處,譯文更未能處處做到信達雅,懇請讀者批評指正。
《唐賢三昧集譯注》初版于2000年,收入中華古籍譯注叢書。此次重版,對部分譯注和個別文字作了適當?shù)男抻啞?/p>
201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