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靈魂煉金從人格面具出發(fā)

李孟潮

好多人都希望通過模仿榮格，而走上自性化之路。好像還有好多人，以為自性化之途大約是要拋開面具，活出真我的風采的。但是人們似乎忘了兩點：

第一，榮格自己的人格面具曾經(jīng)發(fā)展到了頂峰。他在《紅書》開篇有言，自己40歲時已經(jīng)名利雙收。他當時已經(jīng)是國際頂級精神病學家，也是學院心理學重要領軍人物，頂尖大學教授。即便自毀前途，混跡江湖于精神分析圈，居然又成為了江湖大佬。他被選舉為國際精神分析協(xié)會的主席，即便在弗洛伊德及其朋友對抗下，他仍然高票獲勝連任。眼看他可以踢走弗洛伊德，自立為王，當時他卻再次遠離人群喧囂、紅塵名利，回歸田園，一邊做泥瓦匠手工建房，一邊做治療寫書自我分析。不曾經(jīng)歷外王之風光，何敢妄言內(nèi)圣之超越？

第二，徹底拋棄人格面具，讓榮格吃盡苦頭：一方面接近精神分裂，一方面違背倫常之事不斷發(fā)生。只到后來，他終于領悟到煉金妙道在于允持厥中 , 這才恢復精神系統(tǒng)的平衡性，最終寫作出自傳。那時候，他已經(jīng)70多歲了。中年自性化的要義之一，是要成為你自己，成為完整的人。那么，什么樣的人，才需要如此努力地成為他自己呢？顯然，此人之前，用力過猛，拼命成為別人稱許的人。為了成為別人稱許之人，不惜分裂自己。換言之，此人名利雙收，卻丟了自己。榮格便是此種典型。

對于人格面具，榮格認為“它是一種假自我，是一種我們對自身的理念的集合，是我們和周遭環(huán)境互動中形成的妥協(xié)”。在心理動力學的歷史中，榮格提出了人格面具后，榮格學派卻很少有人再繼續(xù)研究，除了雅可比（Jacobi）在1967年出版了《靈魂的面具》一書，算是有分量的作品。個中原因，在我看來有兩點：

其一，“人格面具”這個術語遇到了競爭對手。這是指后來在精神分析歷史中，有幾個術語內(nèi)涵和“人格面具”頗為類似：一個是“防御機制”（defense mechanism）,一個是“自我身份認同”（ego identity）,一個是“假自體”（false self）。

人格面具說到底，是一套防御叢，在應對自我與環(huán)境的沖突中發(fā)展起來，在青春期它得以固化，形成一個人的人格成分，所謂自我身份認同。這些方面，精神分析的自我心理學派基本上都有了非常精細的研究。如近年來風行的杰瑞姆·布萊克曼(Jerome Blackman)的《心靈的面具：101防御機制》，我們可以看到，無論從定義、發(fā)展，還是臨床操作，自我心理學派都有非常精細化的闡述。唐納德·溫尼科特 (Donald Winnicott)的假自體一說，也和榮格所言的人格面具諸多重合之處。

其二，“人格面具”在早期榮格派的分析中相對不重要。這大概是因為：一方面，榮格自己在40歲之前的問題就在于人格面具過于膨脹；另外一方面，他自己的個案，也多來自上流社會，這些人的問題在于放下那過厚的人格面具。故而時至今日，即便國外成熟的榮格派分析師，都還會有人把人格面具當作“虛偽”的同義詞使用，更不用說國內(nèi)很多初學者了。

那么，對當前中國人，是否也是人格面具過度膨脹了？人格面具是否只是一個無用的累贅，一個需要馬上卸下的負擔呢？這個問題需要我們通過臨床研究來回答，《隱藏的人格》就是這么一個研究。

此書中，作者黃國勝醫(yī)師在正確地理解了人格面具的社會適應功能基礎上，對人格面具的分類、形成和轉化做出了可喜的嘗試，并且配合了眾多案例。通過這些案例我們可以看到：對有的人來說，需要放下僵化的、厚重的人格面具，展現(xiàn)真我的童真，允許靈魂的黑暗浮現(xiàn)；對有的人，則要強化薄弱的人格面具，不能繼續(xù)赤裸奔走；有的人的人格面具太破碎、需要得到整合；有的人的人格面具太強化，需要不斷分化。

除了黃國勝外，我國還有不少人進行了人格面具的研究。如國際認證分析師山西大學的范紅霞教授及其學生做了很多這方面的研究：如《母親意象人格面具與陰影的心理分析及實證研究》《父親意象人格面具的結構的實證分析與心理分析》，也有馬向真、郭品希等學者對人格面具理論進行了研究。

總體上來說，國內(nèi)的研究比起國際上雖然有一定距離，但是也并非遙不可及。我想，下一步對于人格面具的研究大概應該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界定人格面具的內(nèi)涵與外延。尤其是它與以下兩個概念的區(qū)分：身份認同和假自體。

其次，發(fā)展臨床上有關人格面具的信、效度較高的測量工具，用于診斷和療效評估。

第三，結合單一個案研究這種方法，深入探索針對人格面具工作的技術，尤其是各種技術適應癥和禁忌癥。

第四，以上各種技術在具體的各種障礙的治療過程中，如何與治療師的個性匹配，如何影響治療師的人格發(fā)展，這是治療過程變化動力學的重要內(nèi)容。我們知道，所謂“治療師的職業(yè)自我”，其實也是一種人格面具，這種人格面具什么階段應該強化，什么階段應該放下，是非常值得探索的。迄今為止，作者只看到在榮格學派的移情煉金術和精神分析關系學派中有相關闡述。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在中國的文化背景下，人格面具如何建構和消解。尤其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中國人的人格面具有何影響。比如我們知道，儒家是提倡人格面具的修養(yǎng)的，所謂“化性其偽”“存善去惡”；《荀子·性惡》甚至說“故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 而《周易·文言》 中甚至體會到這種過程是一種美學修養(yǎng)：“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這和榮格所提的自性化煉金中，人格面具與陰影的激烈交戰(zhàn)迥乎不同。那么，這是由于中國古人太過虛偽，人格面具過度膨脹，以至于完全體會不到陰影的存在嗎？還是中國古人另辟蹊徑，有一套獨特的方法，讓他們不至于陷入榮格所描述的各種自性化陷阱中？

詩人有言：“涂脂抹粉勻，轉眼四時春。莫笑三分假，方為座上賓。”人生如戲，人生如夢，夢中演戲，自不免要戴上面具。關鍵是，這個面具的分寸感可以掌握到三分之假的恰當嗎？